一天,一個女知青吃午飯時突然厲聲尖叫,指著碗裏的一個米蟲,“異怪死了!”(“異怪”就是“惡心”的意思。)聞聲而來的小芳在眾目睽睽之下,用筷子挑過來米蟲,一口吞了,讓沒吃過米蟲的我們目瞪口呆,大開眼界,如同當年第一次見人吃螃蟹一樣。從此以後,在缺油少葷的知青中,再也沒聽說有人埋怨過白白胖胖的米蟲。
但小芳也有那麼一種或是天真、或是心計的舉動,讓人不敢衝動。有一次我和她單獨幹活,有一句無一句地瞎聊,偶爾說起心髒的位置,我故意說在右胸,她竟然認真地說她的心在左邊。我說人人都在右邊,她的也一定在右邊。她急了,挺著胸脯要讓我摸。看著她熱得帶火的身材、細得發膩的皮膚、顫巍巍的乳房,我怦然心跳,趕緊四周看看,沒敢輕舉妄動。更糟糕的是,休息時,她竟把這事告訴其他人,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她似乎這才意識到我在開玩笑,紅著臉跑了。
去農場的第一年,最難熬的是黃梅天。盡管農場在江北,但那整整一個月,細雨霏霏,和江南無異。不出工固然好,在屋裏待久了也憋得慌。十七歲是一個不怕雨的年齡,然而到了雨季才真正體會到城鄉的另一大差別。撐一把雨傘,在如絲的雨中走著,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受到無微不至的滋潤,令人陶醉。淋一頭雨無所謂,淋濕衣服不在意,唯有那歸來後滿腳的爛泥讓人懊惱不已。
黃梅天的政治學習更是沒完沒了、沒日沒夜。白天不出工,時常邀請外麵的人來作報告。這種“到處鶯歌燕舞”的報告大同小異,十分雷同、枯燥。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小芳爺爺的憶苦思甜。
小芳爺爺六十開外,白發斑斑,身板硬朗,滿臉皺紋,閱盡人間滄桑卻耳不聾、眼不花。他三代貧農,早年暗中幫助過新四軍的傷病員,還結識了當今的一位省領導。但他心直口快,剛正不阿,因此沒能入黨。文革中這位一度倒黴的領導又在他家躲了幾個月的“風頭”,逃過大劫。後來黨的陽光又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被“三結合”進入“省革命委員會”。這也是小芳能從農村進農場的原因。
小芳爺爺的憶苦思甜讓人終身難忘,因為他淨說些離經叛道的事。說到抗日,先說日本人的罪行,沒說幾句套話就會說,其實真正的日本軍人並沒有在他的村子裏燒殺奸淫,真正的日本人個個長得白白胖胖,燒殺奸淫的都是二鬼子和三鬼子。這些二鬼子、三鬼子長得又黑又瘦,最壞。二鬼子是朝鮮日本人,三鬼子是台灣日本人……
嘿,大夥在下麵聽得來勁了。程隊長趕快尖聲地打斷他的發言,請他控訴國民黨的滔天罪行。於是,小芳爺爺開始大罵國民黨兵殺人放火,慘無人道,可是罵了兩聲後又走了調——真正的國民黨中央軍,穿得整整齊齊,從來也不殺人放火,殺人放火的都是地方雜牌軍……
這下,底下聽的人開始議論了。小時候,報刊、課本、老師的教導中,日本人、國民黨軍人都是燒殺奸淫、嗜血如命的惡魔,對其仇恨“高萬丈”。程隊長幹咳一聲,瞪了下麵一眼,全屋的幾十個隊員便噤若寒蟬。我們這些可憐兮兮的知青,更是老老實實縮在角落裏。程隊長又堆上笑臉,請小芳爺爺控訴地主老財是如何剝削農民的。於是他又大罵地主老財,狼心狗肺,可是罵著罵著又離了譜——當長工經常吃不飽,餓得難受啊,但再餓再餓,也沒餓死過人,直到一九六一年、六二年,我們村上個個餓得骨瘦如柴,一年就餓死了十幾口人……
程隊長小心翼翼提醒他,六一年、六二年是解放以後。小芳爺爺此時已講得動了真感情,刹不住話啦,“你懂個屁。那年頭,人人餓得發了昏。你知道那年你弟弟餓得把什麼吃了嗎?那年你奶奶被餓死,村裏剛好接到破舊風俗立新風尚的指示,死人不許土葬,要火化。你大、你媽帶頭,火化了你奶奶,把骨灰放在鍋灶上一罐子裏。幾天後,你大見灰沒了,問你弟弟,他說吃了。你大問吃的是什麼,你弟弟說是炒麵。你大當時就昏過去了。”(“你大”就是你爸爸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