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落英山巒 (2)(1 / 2)

程隊長土生土長,參軍、複員後做隊長也有五六年了,早就把農民兄弟的淳樸和善良磨了個精光。他長得古裏古怪,還一天到晚拉著又黑又長的臉,好像別人都欠他的錢,一雙貓頭鷹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人,隨時要發現階級鬥爭的新動向。知青中有好鬥打架、自稱天不怕地不怕的,但都不敢得罪程隊長。他掌握著本隊知青的戶口和檔案。

“二噸半”是個胖姑娘,在吃得半飽的當時可是個稀有動物。說得一口悅耳的北方普通話,為人爽快,在男女關係上據說也是如此。父母顯然是軍隊上的,但肯定不得誌,說不定是林彪線上的人。

“二噸半”和程隊長的事在知青中繪聲繪色地擴散,結果,新鮮感和好奇心被滿足後,大家的心情變得更加沉重。出身“根紅苗正”,屁股上“沒尾巴”的人,關上門恨恨地罵兩聲。膽大的對著程隊長的老婆縱情高歌: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膽小的隻好在心裏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大家沉重的心情就來自於這知情後而又沒處發泄的悲哀,誰也沒膽量告發大權在握的“黨的幹部”。農村經過“四清”、“文革”,領導班子受到一些衝擊,但總的來說,比城市穩定。誣蔑黨的幹部,是現行反革命罪,輕則開除,重則判刑。和他頂梁子,給小鞋穿,是便宜了你。黨的幹部是人民的公仆,永遠偉大、光榮、正確。他的需要,就是革命需要。於是,這故事就像空氣中回蕩了大半年的哀樂那樣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農場的日子很有規律,每天工作八小時,每周工作六天,一、三、五晚上政治學習兩小時,星期天休息。知青們不開夥,食堂裏大鍋煮菜,大桶淘米,五分錢一盤素菜,一毛錢一盤搭葷的素菜,一毛五分錢一盤葷菜。

星期天,洗衣服,洗澡。夏天,跳到水塘裏又遊泳又洗澡。春秋冬洗澡,總是成群結隊、男男女女一起走到湯泉鎮上,來回走二十裏路,連自行車都沒有。好處是洗的是免費的溫泉浴,特解乏。洗完即在小鎮上撮一頓,出了館子,再在地攤上順便買個好吃得一塌帶一抹的旺雞蛋。我常和其他幾人加入小蔣和小芳的行列。

做活的女人,此刻最美。平時幹活,長發礙事,總是紮起辮子盤在頭上,此刻,人如出水芙蓉,發似柔情萬種的柳枝,長長的、密密地披垂下來,迎風飄逸。再飽餐一頓,更是滿麵紅光。回來的路上要是能爬上個時速不到五公裏的手扶拖拉機,那比在城裏乘紅旗轎車還風光。

便車不是每次都有,常常是十裏路走下來,沒見一輛手扶拖拉機。或者是人家在坐滿了人的手扶拖拉機上向你招手。更糟糕的是爬錯了車。

有一次,我急猴猴地第一個爬上一輛手扶拖拉機,心裏還很得意,但覺味道有點不對,再回頭一看,同來的人,一個也沒有跟著我爬上來,還個個都捂著嘴,隻有小芳在招手叫我下去。我趕緊又跳下車,擦身而過的手扶拖拉機送來一股惡臭的巨浪,我差點兒被熏昏過去,定神再看,才知是運尿素的。身上、手上的濃烈的騷味,幾個星期都沒散盡。

周末吃飽喝足後,大家有時在一起“提壺”。我知道,“提壺”在八十年代的南京又有了新的含義。漢語的優越性在於語義隨環境和音調而產生特殊的意義。男知青站在山岡上扯著嗓門,“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鬆——”不由得不讓女知青打個冷戰。或者,男知青笑眯眯地看著女知青說:“奶奶,你聽我說。”這種流行的革命的句子,一下賦予了前所未有的新意。言歸正傳,在當時的知青中,“提壺”就是打撲克。因為小芳喜歡“提壺”,我也常混跡其中。不論吵吵嚷嚷,大聲吆喝地打,還是在一旁做小芳的參謀,我都不亦樂乎。

開春後的一個周末,吃飽喝足後,大家聚在山岡上。有男有女,空氣中自然就彌漫著曖昧,興得一頭核子又有文藝才能的人,開始即興表演(核,讀hu,指臉上的青春痘)。起先唱的歌都很“主流”,如八個樣板戲片段、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這些歌曲鏗鏘有力,和八十年代紅遍大江南北的港台靡靡之音有天壤之別。

小芳的二胡獨奏,是一曲知青不敢拉不敢唱的《苦菜花》,絲絲扣扣,如訴如泣,把眾人帶入了一個不同的境界。在小芳的帶動下,膽大的開始唱蘇聯歌曲,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等。不知誰領頭唱起了《三套車》,立馬把大家唱得如癡如醉,情緒低落,兩眼發直,深感自己的前途和那匹百十年前的俄羅斯老馬沒什麼不同。

孤月昏暗,天幕低垂,夜漸深了,女知青都先回去睡覺了。走了女知青,大家唱歌的興頭也沒了,就轉為吹牛聊天。我和幾個男知青也悄悄地離開這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