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落英山巒 (2)(2 / 2)

回房後,我輾轉反側睡不著,夜風中隱隱約約傳來一陣歌聲,蒼涼且悲愴。我禁不住心生好奇,披了件外套,回到那山岡。這時隻有三四個神情淒涼的男知青,地上多了半瓶山芋酒。他們看到我,也不覺意外,也不避諱。小李衝我欠意一笑說:“吵醒你了?”

“唱的什麼歌?”我問。

“我們知青自己的歌。”平時吊兒郎當的小李,此時很嚴肅。吸了口煙,又唱了起來:“藍藍的天上,白雲在飛翔,滔滔的揚子江畔,有我那可愛的南京古城,是我的故鄉……”小李音色渾厚,略帶嘶啞,透著蒼涼。雖然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仍然能感受到當時內心的震撼,那種從心裏往外滲透的寒意……

過後我才知道這首歌叫《南京知青之歌》,是南京五中知青任毅插隊江浦時創作的。它表述了知青悲愴的思鄉之情和強烈的失落感,而這種情緒在當時是絕對不允許公開表現的。任毅因此已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判了刑。

這首歌是知青心聲的自然流露。廣播站的高音喇叭播放的知青之歌是:“走革命的金光大道,向廣闊的天地進軍,農村需要我們,我們更需要農村。拜工農為師,擔革命重任,開一代新風,做一輩新人。”(《向廣闊的天地進軍》)。播放的知青詩詞是:“胸懷朝陽何所懼,敢將青春獻人民。”“戰鬥在廣闊的天地裏,脫一身皮煉一顆心,為消滅城鄉‘三大差別’,實現共產主義而奮鬥!”如今讀起來,甜酸苦辣,百味俱全。

我從沒敢公開和別人一起唱過《南京知青之歌》,隻敢躲在被子裏,含著熱淚在心裏哼道:“跟著太陽出,伴著月亮歸,沉重地修理地球,是我們神聖的天職,我的命運啊……”

我們隊位於半山腰,四排平房。一間宿舍四張床,放上桌子,撐起蚊帳,掛上毛巾,立馬顯得很擠。春天一到,我常常一人到山岡上,圖個清靜,看點書。一天,我帶著本英語書,獨自坐在山岡上,癡癡地望著山下唯一的一條馬路,蜿蜒南去,心神隨公路上的車,駛往南麵家的方向。

一片綠葉掉在我頭上,我一抬頭,小芳笑嗬嗬站在我身後。我挪了挪身子,她就在我身邊坐下。異性的芬芳撲麵飄來,讓我心頭一顫。還從沒有和自己暗戀的姑娘這麼靠近地坐過。表麵上我卻裝得滿不在乎。

“吃過了?” 她開啟芳唇,露出碎玉般的牙齒。

“嗯。”我飛快地瞥了她一眼,點頭答應道。

“哎喲,學外語呀?”她有點吃驚。那年頭,外語就是英語。在讀書無用的氣氛裏,學外語很邪門。

一駕飛機劃過曠野的寧靜,從頭上飛過。

“坐過飛機嗎?”小芳溫柔地問。我本想幽默地哄她說坐過,但話到嘴邊,又變了老老實實的“沒有”。過了一會兒,我又加了一句幹巴巴、酸溜溜的話:“但坐過火車,去過北京、上海。”

旅遊在當時幾乎不存在。即使城裏長大的年輕人也很少到其他地方去玩。小芳像大多數當地人一樣,除了南京,哪兒都沒去過,也沒坐過火車,對北京、上海憧憬無比。

一時無語。我偷眼看小芳那透明的眸子,充滿向往地注目著飛機消失。那年頭,我不敢胡天胡地吹牛,給人的印象是說話不多、老實巴交的讀書人。見到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我就有一種莫名的驚慌,話未說臉先紅。作為狗崽子,要想不受傷害,隻有把自己深藏起來,時間長了也就變得很木訥。暗地裏,活躍的思維常讓我感到自己像《海港》裏的錢有為。和小芳在一起的愉快就包括不言的默契,寧靜中的自在。

“你家老頭是幹什麼的?”(“你家老頭”是南京方言,指爸爸。)

“燒鍋爐的。”我從不告訴別人爸爸的真實工作,已成習慣。

“不告訴我拉倒。”小芳嘴一撇,不再說話了。

小芳號稱初中畢業,實際上那年頭,多數人連小學也都沒能好好上。她特別相信鬼魂,對科學解釋天文現象絕對不信,而一口咬定有“人”操作日月星辰的起落,四季的變化。我常常想,如果讓她去問“動腦筋爺爺”幾個問題,保證能讓“動腦筋爺爺”張口結舌,啞口無言。

同時她又很有實際生活的經驗。我問她為什麼到桃子小隊工作,她說這兒離家最近,她又最愛吃桃子。她告訴我“桃飽李傷人,杏子樹下抬死人”的民諺,還活龍活現地教過我一個治便秘的偏方:空腹吃倆梨子後,再喝一大杯涼開水,保證十分鍾內拉肚子。

來這兒一個月後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星期天,她提醒我要曬被子。結果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別暖和,並做了個夢,夢見過去媽媽為我曬被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