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頭珍存的一張照片是她去世前不久抱著我八個月的女兒照的,我站在邊上小心翼翼地扶著坐在床上直晃、快要成為“木乃伊”的姥姥,她則滿臉笑容抱著一臉恐怖的小胖丫頭。我那女兒大概把這個形容枯槁、身高縮成一米四、白發如同一團枯草的太姥姥想象成了一個狼外婆。不單單是我女兒,我也會在某種時刻怕。她見我回父母家看望,就慢慢地搬個小板凳坐在我身邊,用銼一樣的、曾是無所不能的手“銼”我的臉,伸到我的衣服裏“銼”我的後背,笑眯眯,許久、許久,並操著家鄉話嘟嘟囔囔。我則覺得一萬個螞蟻在周身爬!上帝,請接受我的懺悔,饒恕我對姥姥的大不敬!
一八八九年,姥姥出生在浙江一個小鎮的讀書人家,也算是書香門第。家中開明,所有女孩子都讀書。姥姥行三,姐妹五人,沒兄弟。倔強的她從小不肯裹腳,白天裹上,她就在夜裏偷偷解開,這腳一直就裹不成三寸金蓮。到七歲時父母惱火起來,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兒腳裹不上,到時候是個腳大的醜婆娘說不到婆家可怎麼辦?!新婚大禮,新娘子臉蓋紅布,可那雙裹得精致的小腳可得套上繡花鞋露在外邊,被人們反複品味。她被強行裹腳,裹腳布死死纏住,再用大磨盤壓,直到腳趾的骨頭都壓斷!姥姥每每說到這裏,便一臉充滿痛苦的表情。“疼啊!鑽心地疼!我拚命地哭!可他們就是死死地用大磨盤壓住我的腳!”這是什麼年月!封建!殘害婦女!可姥姥可憐,可悲的父母也是為女兒好啊。
姥姥的腳還是裹晚了,腳比一般女孩子大,成了不好說到婆家的“醜”丫頭。
二十二歲那年隻好讓她下嫁鄉下。那是一戶江南水鄉的殷實地主,家有獨子,但抽大煙!而且是他父母強迫他吸食的!!因為家業得由這唯一的兒子繼承,如果兒子腳野,長大成人遠走高飛可怎麼辦?那就叫他吸鴉片,上癮後就離不開煙燈,就不會到外邊闖蕩。當然,如此一來兒子的身體會搞壞,可那也比丟了這份家業要強呀!這不禁又讓人“可憐、可悲”地感歎一番。那是腐朽的清王朝風雨飄搖的末年,西方列強正肆意地宰割遠遠落後於時代的中國。
吸大煙的姥爺比姥姥小兩歲,人聰穎,也上過私塾,最擅長的是說古。姥姥過門多少年來,家中的聽客都是擠破門檻。炕上姥爺的煙燈一閃一閃,他抑揚頓挫,慢條斯理地講述著曆代豪傑的叱吒風雲,炕下的人們都伸長脖子,眼睛瞪得溜圓。姥姥呢?她忙進忙出,帶孩子,有著幹不完的家務。
姥姥一生和姥爺共生了七個孩子,四男三女。不過結婚頭兩年卻一直不見懷孩子。到廟裏進香時,長老如此這般說了一番。其實不過是讓姥姥假裝懷孕,不斷地在衣服下肚皮上墊些東西,讓外人看見肚子在不斷地大起來。到“懷胎十月”時已是大腹便便,裏麵有個大枕頭。忽一日,枕頭取下,告訴村人們,孩子“生”下便死了。這是幹什麼?甭管,和尚說可以引來孩子。果然,此後孩子就接二連三地生起來。她生七個活七個,根本原因就是不許孩子們喝生水,吃的東西都得煮過消毒。在那個蒙昧的年代能如此講衛生實屬難得。怎麼樣,不一般吧?告訴您,老鼠拖木樁,大頭在後麵。
姥姥幹的第一件轟動鄉裏的事是協助大女兒,也就是我大姨逃婚並和情人私奔。姥姥遺傳的開明,家裏的孩子,甭管男孩兒、女孩兒都上學。我大姨上到高中時,愛上了她的音樂老師,盡管她並不喜愛音樂。這是一位同鄉的大戶人家的公子,受過新式教育,知書達理,是人人稱道的謙謙君子,為人有口皆碑。我大姨呢?當然也是小家碧玉,極守本分的窈窕淑女。但是兩人都已訂婚,我大姨早就許配給世交之子,那公子也是聘了大家閨秀,隻等迎娶。可他倆卻不可思議地自由戀愛了,丘比特之箭就是這麼神奇。這在當時中國的南方農村是多麼地傷風敗俗壞人倫!他倆石破天驚的舉動當然鬧得沸沸揚揚。公子家和姥爺家的親家們都各自找上門來鐵青著臉質問。公子的家人也跑到姥爺家大吵大鬧,說我大姨勾引了他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