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幹媽 (2)(3 / 3)

我母親還記得,弟弟、妹妹下學回來一路高喊著,“媽——媽——媽——媽——”吃飯像是在搶。姥姥在一邊喊:“慌什麼?慌什麼?”如果家裏來了客人就往正在煮飯的鍋裏再加水。沒辦法,糧食根本不夠吃嘛。媽媽還記得,盛怒的姥姥抄起笤帚疙瘩死命地打淘氣惹禍的兩個小舅舅。

新中國成立初期,農村“土改”,從來收不上什麼租子的姥姥成了地主婆。這時,姥姥的子女除了兩個正在上大學的小兒子,都已成家立業,在老家隻有她一個人。一天,我大姨趕來,幫著姥姥收拾了些衣物,然後帶著她悄悄地離開。從此,這個姥姥結婚生子的家不再存在。

姥姥開始在子女的家裏輪著住,誰家有孩子出生,她就去帶。帶孩子她也是那麼風風火火。我出生時,她也趕來帶了我半年。爸爸看見自己的嶽母,那麼個小老太太,抱著我快步如飛,真是擔心。半年後,姥姥又去我大舅家去帶那邊剛剛出生的孫子。臨走她對我歎道:“太胖了!我簡直抱不動。”那年她六十有四。

“文革”是姥姥晚年生活中的一場劫難。她所有的子女都遭了難。我大舅在“牛棚”“勞改”時受傷癱瘓,我三舅“畏罪自殺”,二舅因是“叛徒”被投進監獄。七十年代後期,姥姥終於又看到劫後餘生的子女們,便問為什麼沒看到從小最淘氣的三兒子,子女們麵麵相覷。她不斷地詢問,一而再,再而三,我那魯莽的爸爸就說:“他被抓進監獄了!”姥姥對女婿的答複極其生氣,“他(我三舅)根本不會幹虧心事!你在胡說!”然而打這兒以後,她再也不問起她的三兒子。一年,報紙上公布特赦被俘國民黨特務人員名單,她背著人在偷偷地仔細看,手裏拿著放大鏡,老花眼後渾濁的眼裏有淚。她在找她的三兒子。如果問她在幹什麼,她立刻放下報紙說道:“我什麼都沒幹。”然後,一個人默默地走到外邊,久久地站著。

晚年的她越發地寂寞。她真煩惱,再也不能帶娃娃、洗尿布,再也不能上街買菜、淘米、做飯,再也不能把剩飯都自己一個人吃掉,再也不能在自己的小院裏種絲瓜扁豆……可姥姥實在閑得難受。你讓一個隻願付出,不問索取的人怎麼受得了?那就讓老人家挑米吧。我母親對她很聾的耳朵大喊:“挑米好不好?”姥姥點點頭。其實米裏幾乎沒有黴變的米粒和小石頭,她又是那麼老眼昏花,哎,這隻是為了讓她消磨時間。一粒粒地挑米,也煩啊!挑著、挑著,姥姥一看四周沒人,幹脆大把地把米“挑”過,等一口袋米“挑”完,又步履蹣跚地走到我母親麵前“請戰”。媽媽無可奈何地笑起來。

姥姥每天早上要問:“有什麼事要做嗎?”晚上歎曰:“又一天過去了。”搖搖頭。

姥姥生命的最後幾年身體日漸衰弱。生命最後的那年開春,忽冷忽熱的天氣讓她得了感冒,跟著轉為肺炎。家人們忙送她上醫院,她平靜地說:“你們就讓我走吧。”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人生她已不再留戀。一個中國婦女,勤勞、勇敢的普通婦女的一生行將結束。我當然要在她的頭銜中加上“偉大”二字,雖然她的在天之靈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

如今,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裏身不由己地隨波逐流,總會有心身疲憊的時刻。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我會想起姥姥。多想像她那樣真誠地對待生活,胸襟坦蕩地麵對現實。

她走了,伴隨著她的時代,跨鶴西行那天狂風大作、黃沙撲麵,火化之時春光明媚、碧空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