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常回家看看 (1)(1 / 2)

前些年唱遍大江南北的《常回家看看》在很多人看來不過是一首流行歌曲,好唱好聽好玩。在海外漂泊多年之後,我踏著這個音樂的節拍回到了年逾八旬的老父老母身邊,以求找找感覺,盡盡孝道。可是,殘酷的現實告訴我回家太晚了,應該早回家看看,或者根本別回家看,因為你心目中的父母親已不是記憶中的他們。

記得恢複高考後的一九七八年秋天,自己手持錄取通知書,頭也不回,義無反顧地告別了那塊生我養我的貧瘠土地。後來,姐姐妹妹告訴我,母親站在村頭含淚目送,直到我的影子消失在西大窪的那片高粱地裏。母親說我是鐵石心腸。

屈指算來離開故土整整二十四年了,兩個小小的輪回把我從魯北鄉下帶到了青島,走進了京城,再赴英倫三島,最後定居美國。雖也經曆過許多風風雨雨,但是淚水卻總在到達眼眶之前就讓我給堵了回去,就像母親說的那樣,我的眼睛裏有“攔河閘”,我有鐵石心腸。

可是,二○○二年的春節之行,讓我把二十四年積累的淚水都給補上了。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這次回家過年時隔整整十五年。學著老美的樣子,也給老父母一個驚喜,我沒有提前打電話,計劃在年三十的早晨悄悄趕回家。回到北京時,對身邊的朋友講:“回家的感覺真好。”畢竟有十五個年頭啊。之前的無數個夜晚都難以入睡,想象見到父母時刹那間的無數種情形。或許母親會喊起我的乳名拉起我的手:“兒啊,可把你給盼回來了。”或許用她習慣的口氣輕輕地責罵我不打招呼而回:“你這個野孩子可回來了。”或許她高興地燒水給我煮一個雞蛋(大學四年每次回家都是如此),“先墊墊饑再說,路上一定餓啦。”或許她拉起我的衣襟嫌我穿得太單薄:“傻孩子自己不知冷暖。”也許她圍繞我轉上好幾圈,喜上眉梢地嘮叨:“這次胖多了,胖了好!胖了好!”也許也許也許;無數次夢醒時分,還在想象母親見到我時的第一個反應。

我自己也設想見到老父母後應該怎樣應對,是像美國人那樣衝上去給一個西式的熱烈擁抱?還是含蓄地說一聲:“媽啊,我回來了。”還是學電影裏那樣大步流星地走過去握住她那長滿繭子的雙手說:“兒子回來陪您過年了。”

太多的假設和想象,太多的憧憬和夢幻,結果是太多的失望和痛苦。

沒有思想準備,或者是根本錯誤的思想準備。眼簾的肌肉最後沒有堵住淚水。

母親認不出自己的兒子,這恐怕是人世間最悲慘的事情了。連續三聲:“你是誰呀?我怎麼不認識你啊?”好比三把刀子捅在了我的心髒裏。我所準備的所有應答沒有一句用得上,最後是自報乳名,她清淡地說了聲:“啊,想起來啦。”

母親老了,糊塗了,患上了早期老年癡呆症。

後來的幾天讓我看到了老父老母相依為命的艱難、痛苦和煩惱。父親幾乎全聾,母親又喪失瞬時記憶,幸虧父親頭腦和記憶清醒,老兩口才可相互照料和扶持。你用我的耳朵,我用你的記憶;你用我的雙手,我用你的雙眼,相互是拐棍。

年初一的早晨,按照當地風俗,早起床吃餃子放鞭炮,然後接受後生們的拜年祝福。父親大概在淩晨五點就起來了,叫醒母親開始燒紙“敬天敬地”和各路神仙。由於母親糊塗,分發給不同神仙的“紙錢”放錯了地方,父親則在一旁大聲叫嚷,老兩口開始了新一年的第一仗。我站在旁邊哭笑不得。後來,鄰居們告訴我,類似的吵鬧每天都有,母親嫌父親耳朵聾且說話聲音大,父親嫌母親見事忘事。相互抱怨但又相互離不開。

等老兩口敬完天地燒完紙,鍋裏的餃子已經開了花。聽到大街上的後生們急切地等著給二老拜年,我打開院門,踴進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一片“新年好”的祝福聲中,母親顧不上吃餃子,父親顧不上穿新衣。我雖然吃上了期盼了十多年母親親手包的餃子,卻是既走水又冰涼的餃子,滴著自己淚水的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