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紅薯,我的口水就向外冒。要問我起源於何時,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那是一九七六年,我剛好十二歲,身高隻有一百三十公分,體重不足三十公斤,十足的其貌不揚。但有兩件事令老師同學對我刮目相看。一是考試總是第一或第二,加上嗓門大和擅長抄報紙,我當了班長,在“反擊右傾翻案風”和打倒“四人幫”的批判大會上連得了兩個獎;二是半斤米飯填不飽肚皮。
九月中旬,剛開學,公社號召全校學生學農。我們班赴林場種杉樹兩星期。大家很清楚,學農是公社“革委會”的一個幌子,要的是義務勞動。像我們這樣的農民後代,在田裏從早幹到晚,根本用不著學農。不過,畢竟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的思想占主導地位,六十多人還是高高興興到了四十裏外的林場。
林場在遠離人煙的山區,環境很美,宛如陶淵明的世外桃源。同來種樹的還有其他十幾個大隊中學的學生,共有上千人。這昔日僻靜的小山區,頓時成了大幹社會主義和“農業學大寨”的主戰場。
有一天,上山種樹,路過一片紅薯地。同學們看到紅薯地有很多小裂縫,這是地下紅薯長大了的指示。正在許多同學要流口水之際,班勞動委員孫貴榮道:公社號召就是好,要是不來林場學農,我們哪能欣“嚐”到這樣好的紅薯(地)。薯藤這樣壯,地下的紅薯肯定少不了。這話直說得大家胃裏的酸水向上冒,眼睛看著裂縫,心裏想著紅薯。班主任是新調來的女老師,自然不會想到十二三歲的初中生會有那麼多的心眼兒。
一場有預謀有計劃的行動正在悄悄地進行。勞動委員孫貴榮暗中動員了所有的班幹部和四個小組長,另加班上的幾個積極分子,共十多人。晚飯後,孫貴榮說:今晚我們就行動。按規定,晚上要留在禮堂寫勞動心得,不得隨便外出,我們就對班主任說:看了祖國的美好河山後才能寫出好心得。沿著彎彎曲曲的田埂,我們出發了。孫貴榮和我在前麵領路,體育委員斷後,一行人有說有笑。本縣是大革命的搖籃,據說當年的童子軍也曾這樣大無畏地從這裏走過。這是兩天後,當地的老雇農告訴我們的。童子軍過後,那時的紅薯地裏有沒有少點什麼,我們就不知道了;也不敢瞎猜。不過,紅薯對我們鄉下人的誘惑力是不會減小的。
真倒黴,天老也不黑。半斤米飯壓不住胃水倒流,我們開始不安。拐過紅薯地,我們又繞了一大圈。天色漸暗,紅薯擠出的裂痕已看不太清,該是下手的好時候。幹!說時遲,那時快,十幾雙手像利箭一般直朝土裏的紅薯衝去。
“站住!”突然背後大喊一聲。守紅薯的老農來了。頓時天昏地轉,三十六計走為上。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四肢發達的體育委員卻被逮住了。
回到住地,從後門進入禮堂,男同學還在寫日記,女同學低頭說笑著。我們裝作若無其事,開始在作業本上寫下“勞動煉紅心”幾個字。約過了半個時辰,女老師進來收心得體會,後麵跟著那個該死的體育委員。我們的心一下懸了起來,十幾雙眼睛你看我我看你。班主任沒說什麼,拿起練習本走出了禮堂。恍恍惚惚的,一晚上我們誰也沒睡著。一個說有蚊子,另一個說床沒墊平,還有位說天太熱。
早上八點鍾,各個大隊的學生全到禮堂門口的大曬場上集合。帶隊的公社“革委會”主任清了清嗓子,掏出紅寶書念:“毛主席教導我們,要……不要……”(具體念的是哪段已記不清了,當時我隻覺得腦袋裏轟轟作響。)“我們來林場是要向貧下中農學習的嘛,不是來玩的嘛。當然祖國的這片山河是很美麗……”接著他話語一轉,“昨天傍晚,有個別同學沒有遵守好紀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講要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嘛。群眾的紅薯是挖不得的嘛……”也不知為了什麼,他沒有點名是誰挖了紅薯,連看也沒看我們這邊。謝天謝地。
事情不了了之,隻是班主任要我們自己從內心深處做深刻的檢討。像我們這樣的先進班集體,批鬥大會常得獎,紅薯事件是不應該、也不會發生的。春季,班幹部改選,原勞動委員當了體育委員,體育委員當了勞動委員,學習委員和我對換,以表示我們班委將以嶄新的姿態帶領全班。紅薯事件把我們十幾個人緊緊地團結在一起了。二月份,我班又在批判“四人幫”的運動中得了獎。感謝紅薯,紅薯萬歲、萬萬歲。
真相終究會大白於天下。那天晚上訂有紅薯計劃,且付諸行動的班級有好幾個——真是萬眾一心為紅薯——不過都因老農的照看,沒一個班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