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淚水 (1)(1 / 2)

回到所裏沒兩天,一個從沒和我講過一句話的知青把我悄悄叫到一邊,告訴我他得到內部消息,知青馬上可以考大學了。我一時沒回過神來,說每年推薦一兩個人,又輪不到我們頭上。他說這次是全麵恢複高考。說實在的,我當時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盡管那個知青賭咒發誓,並說還沒給其他知青講過,我還是將信將疑,沒把它當回事。本人生性木訥,不善言辭,屬於不會主動去交朋友的那類人。奇怪的是,至少在出國之前,每到一個地方,總會交到非常好的朋友——君子之交的那種朋友,特別感激那些“伯樂”。過了十來天,果然正式消息出來了,雖然還有政審一條尾巴,畢竟希望大多了。知青那個高興,大家奔走相告,重複著同樣的消息。幹起活來也鬥誌昂揚,意氣風發。

高興之餘,各種奇談怪論紛紛出籠,什麼i×i=1,1/x+1/y=1/xy等等不一而足,因為分數相加分母要相乘!收工後大家為這些謬論爭得臉紅耳赤,湧現出大量的才子才女。有人搬出了當數學老師的老爸,也有人搬出了複旦數學係畢業的大哥。該大哥輔導小弟之餘,不忘用《費爾馬大定理》、《回文數猜想》和《哥德巴赫猜想》震得我們一愣一愣。一些所領導看到知青那麼歡欣鼓舞,如大難臨頭,緊急召開全所知青大會,重申紮根一輩子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考上算你本事大,考不上還在我們手裏”。那當口每個人,包括我在內,都覺得自己是中舉的料,不考則已,一考必中,哪能讓煮熟的鴨子飛了?知青大會開過後,高考浪潮表麵上看似偃旗息鼓了,暗中大家更加快了備考步伐。我宿舍反正有曹頭擋著,收工後,胡亂吃點東西靠在床上開始回憶學過的東西(還沒機會回家拿課本),過了三個清靜的傍晚。第四天,“好運”再次降臨到我頭上:所裏通知我即刻去縣招待所報到,參加南繁學習班。

“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許多問題可以在學習班得到解決。”這就是說,翹首以待,誌在必得的高考在即,我卻要被迫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去海南島繁什麼煩。打個不一定恰當的比方:一個在海水裏掙紮得精疲力竭的人,突然看到一根救命稻草,正用足最後一口氣向它遊去,那根稻草卻被一陣風浪卷走了。有那麼嚴重嗎?有!“文革”中的政策說變就變,毫無章法。那幾年知青上山下鄉的政策就年年有變。前幾年不是還小範圍高考過一次嗎?結果一張白卷,次年就取消了入學考試的嚐試。今次高考,交白卷的人大概總是有的,那明年……簡直不敢往下想。這裏我想冒天下之大不韙鬥膽說一句,鐵生兄的話也有一定道理,真在農村賣力幹活的人,大體上是不可能有時間和精力看書複習的。至於交白卷成英雄,另當別論。七七、七八兩年,從“文革”十屆高中加上不少初中以及應屆生中,考出了兩屆大學生。考上的,靠了些運氣;而許多很有才華的初、高中同學、插兄插姐,因這樣那樣的緣故而沒考上,真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就這樣,正當大家歡欣鼓舞填表參加省初考之際,我踏上了去廣州奔赴海南島的列車。當列車啟動衝向前方夜幕的那一刹那,我想著不可預知的未來,再也沒法自持,重重的淚水奪眶而出(不好意思)。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要是到了傷心處,有淚不彈非好漢。

寫在後麵

七八年南繁結束後,趕回所彙報完工作匆匆上陣,終於圓了大學夢。但就像手上有了那道傷痕那樣,再也沒法完好如初了。這是一種過去的再也追不回來的痛。假如七七年我不被指派去南繁雜交水稻,又假如我在那次考上了不同的大學,不同的係科,說不定我的生活將會沿著完全不同的軌跡演變。曆史無疑不能假定,隻能真定。

棒子麵兒粥

我到北京才一學期,再回老家,普通話已經講得呱呱叫,個頭也躥了好幾公分。從前高中時班裏排隊,二十來個女生,我總是排在前四名,在北京一待,回家再一看老同學,她們倒矮下去了。

同學問有什麼秘方,我說,棒子麵兒粥。

剛到北京時,看見那黃黃的、稠稠的糊糊,聞著那怪怪的味道,嚐也沒嚐,就把它給倒了。倒完了,手裏還有半個饅頭,半塊醬豆腐,任是饑腸轆轆,也還是咽不下去。每個月隻有六斤米票,隻能保證每天中午可以吃二兩米飯。偶爾有米粥,買了米粥,就有一天中午吃不成那二兩米飯了,隻好用餃子或饅頭代替。

然而,入鄉隨俗,餓久了,那棒子麵兒也能喝了,反正也沒有別的選擇。喝著喝著,竟喝出一種香味。後來也學會吃那碩大無朋的油餅。那油餅,攤開來大概有一尺長,半尺寬,剛從油鍋裏出來,熱熱地冒氣兒,焦黃得放光;再配上半塊醬豆腐,再配上一碗金黃的、稀稠適中的棒子麵兒粥,吃完了,就足夠抵擋上午那四節枯燥無味的必修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