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時候流行穿軍大衣,尤其是男生,整個冬天就那麼一件軍大衣穿著,大約也是一個冬天不洗的吧。入冬不久,排隊買飯時就能看見那軍大衣背後的棒子麵兒粥嘎巴。舊的脫落了,又蹭上新的,反正食堂裏總是熙熙攘攘,擠滿了端著粥碗、又在排隊買菜、買肉的同學們。有一陣子,學校逼我們戴校徽,我們不願戴,在校園裏大家都是學生,出校園戴個校徽小流氓就要生事,戴它幹嗎。身上的粥嘎巴,現成的校徽,一冬天,誰都知道那是一學生。
早餐好說,吃了油餅、喝了棒子麵兒粥可以扛一上午,最艱難的是午餐。尤其是碰上那不講情麵的老教授,你拚命收拾飯兜、把飯碗飯勺打得叮當作響,他還是無動於衷地熬到十二點,那你的午餐就成了問題。紅燒肉、紅燒帶魚之類管飽的菜不用說是沒了,宮保雞丁、醬爆肉絲之類下飯的菜也沒有了,剩下的,不過是蝦皮煮白菜,白菜幫子炒青椒之類。米飯沒有了,餃子沒有了,剩下的,是隔夜的饅頭。吃不吃由你。
如果下午正好沒課,就蹭了午睡,上中關村、海澱逛一圈兒。一出校門左手就有一個麵包店,裏麵的麵包很新鮮,啃幾口就能填填肚子。再往前走一點,有長征食堂,好吃的買不起,買幾塊小點心,又解饞又充饑。走到路口,就是中關村副食品商店,那裏頭的好吃的真多,能吃的卻有限,一是囊中羞澀,二是大家都在減肥,隻能踮著腳尖瞅幾眼,咽幾口唾沫,走人。
中關村的農貿市場很有名氣,據說是改革開放時的新事物。那裏頭吃的東西也多,隻是好像現成的不多,我隻記得後來去那裏用糧票換雞蛋、換花生米。
有幾回,我們還一直走到了黃莊。黃莊也有一個農貿市場,裏麵有烤得噴噴香的烤白薯。我指著一個圓乎點兒的、熱乎點兒的、大小正合適的白薯說,師傅,我就要這個。師傅偏給個癩皮的,我不要。師傅說,你這丫頭,又不是挑對象,還非要個好看的。好看的烤白薯一吃,再喝一瓶那裝在胖胖的瓷罐中的酸奶,誤了午餐的委屈就差不多洗淨了。
後來,大家都時興減肥,晚飯的饅頭就都免了,隻喝二兩棒子麵兒粥。我還在繼續躥個兒,常常餓得頭昏眼花。現在想想真不值得,其實那時候,真算得上胖的也就隻有一位同屋,結果害得大家都跟著受罪。不過,就因為這一減肥,倒增加了棒子麵兒粥的魅力。回老家後狼吞虎咽、胡吃海塞之餘,唯一想念的學校的飯菜,就是那棒子麵兒粥,雖遭家人恥笑亦不改初衷。
畢業後,生活水平提高,雞鴨魚肉不是好東西了,粗糧票也取消了,但吃粗糧反而時興起來。於是,我便去買小米、玉米麵兒。隻是怎麼熬、怎麼煮,也加了堿麵兒,還是整不出學校大食堂裏的棒子麵兒粥的那種稠糊勁兒、香乎勁兒。
美國的超級市場裏,也能買得到粗一點的玉米,可以熬玉米子粥。也有磨碎的,應該也能煮棒子麵兒粥,但小鍋粥就是不香,平時一日三餐都是匆匆忙忙,家裏別人也不愛吃,也就懶得為了自己的幾口粥弄髒一大堆鍋碗瓢盆了。
不過,用玉米麵兒烤Muffin,便能烤出棒子麵兒粥特有的清香。商店裏有現成的原料,裏麵發酵粉、糖等都配好了,要烤的時候,先把爐子加上熱,再往玉米粉中兌上一杯牛奶、一個雞蛋就成了。我嫌那原料有些過甜,有時候會再加一些未加糖的玉米粉。調好後,注入Muffin盤子裏,擱爐子裏烤上個十一二分鍾就成了。烤好後,不等你打開爐子,就能聞到那濃濃的香味。
一位同學來做訪問學者,每次來我家,都是他自己下廚掌勺,隻有這玉米Muffin是我的拿手好戲。看同學大快朵頤,我便油然而生出一種東道主的自豪來。玩笑間,同學說,Muffin隻可意譯,萬不可音譯。為文明起見,我們一致同意叫它“洋窩窩頭”。
回國探親,好不容易擠出時間去母校,心裏思念起棒子麵兒粥,便鬼使神差地走到那熟悉的食堂門口。看見一群陌生的年輕學生,便仿佛看見了當年的自己。食堂依舊,少男少女已經換了許多茬了。擺擺頭,笑一笑,大概此生與學生食堂的棒子麵兒粥是無緣了,還是接著啃我拿手的洋窩窩頭吧。
紅薯,紅薯,大大的紅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