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工,指保留農民身份去城市或工廠幹活的人。這個詞條可以解釋為非農非工,也可以解釋為亦農亦工。它是一種身份的複合,卻又不是身份。在這個世界上,但凡解釋不清的東西都很無奈,農民工也是。分田到戶後,農村勞動力富餘,有向城市出讓的需求,這時候,工業資本對於勞動力的渴望,為農村勞動力找到了出路,村莊裏的農民工時代就此拉開帷幕。
他們走了,留下不完整的村莊,也帶走了屬於村莊的飽滿的夢想。如我者,鄉村幹部則成了村莊的守護者。山上起火,鄉村幹部是撲火的主力;水庫漲水,鄉村幹部是防汛的主力;村莊鬧糾紛,鄉村幹部是和事老。走過路過村莊,看著村莊從飽滿變得空蕩,看著想念父母的孩子慢慢長大,看著掛念兒女的父母慢慢變老,看著守望土地的村莊一點點頹敗又一點點新生,而村莊的模樣仿佛早已從彌漫鄉愁的情緒中鎮定,散漫著紛亂的熱力。正如村莊的互助時代,把自家的牛趕進互助組的牛欄,就意味著一個充滿了仁愛的時代開始了;正如村莊的人民公社時代,把土改分給自家的土地交給生產隊,就意味著共產的時代開始了。村莊的農民工時代則是把土地視如爛襖扔在村莊。帷幕拉開,它能開啟村莊的什麼時代呢?
是村莊的土地裝不下他們的青春和熱情?是村莊的土地裏深埋著他們的失望和沮喪?是城市的繁華引領他們走向冒險的天堂?從村莊到城市,從城市到村莊,來來回回的路上走過了幾代農民工的足跡。第一代農民工回到了村莊,第二代農民工又上路了,現在的“90後”應該算是農民工的第三代。當這些人把青春和熱情耗盡,不再為城市需要的時候,守望土地的村莊裏就會再次出現他們的身影,而這個時候被他們視如爛襖的土地還是自己的嗎?對於村莊的土地我始終深懷著悲憫,我可以歌頌我對於土地的浪漫情懷,也可以宣揚我對於土地的理性思考,但我始終沒有力量撥正農村土地亂象。如我者在這個過程中,政策在這個過程中,村莊裏的人們也在這個過程中,時間和空間、宏觀和微觀把村莊的曆史寫得血肉豐滿。現在需要我們順著來時的路看看走過的每一個足跡,並從中獲得一些必要的警示。
作為第一代農民工,村莊裏的小夥子、姑娘們上路了,他們沒有拖家帶口的煩惱,輕輕鬆鬆轉戰在城市的工廠和工地。1980年代後期我在鄉鎮工作的時候,看到村莊裏的青壯年基本還在,隻有少數“超生遊擊隊”躲到城裏去了,一邊尋找生存的條件,一邊尋找繁衍的棲所。那時候,村莊裏的人們種地養豬,有能耐的兼帶做點生意,生活比大鍋飯時期的確好了很多。到了1990年代,農民對於土地似乎不再擁有熱情,穀賤加“白條”,負擔又日益加重,種田不但賺不了錢而且還可能虧本。對這一時期的農民而言,沒有比進城打工更好的選擇,越來越多的人湧進城市。在農民工的大軍中不再隻是小夥子、小姑娘,他們可能是拖家帶口的一大家,也可能是把孩子交給村莊、交給父母的夫妻,也可能是把家扔在村莊的男人或女人,村莊裏的很多土地因此撂荒。可是和尚走了廟還在,兒子走了老子還在,他們欠著的農業稅以及統籌提留款,鄉村幹部豈能輕易放過?外出打工的人沒辦法,隻得托人情,把自家田地白白送人耕種,接受土地的人不僅要為其繳納農業稅,而且還得頂下攤在田畝上的鄉統籌、村提留,這個人情不小。進入21世紀以後,村莊裏的情況又有了改變,稅改把稅費打包,農民負擔輕了不少,有人陸續回到村莊要回自己的承包地。2006年,國家給農民不僅免了稅,而且還給種田農民發放直補,土地的前途又被政策拉得無比寬廣,可是村莊裏的麻煩事也跟著來了。
2006年春節剛過,鎮機關的院子裏又熱鬧了起來,剛上班的機關幹部穿梭在樓道裏,互致新春問候。這時候,院子裏來了不少人,吵吵鬧鬧,一看就知道不是來拜年的。上前詢問,訪者是因為土地經營權起了糾紛,要求鎮裏給協調。這種事先前也有過,但元宵還沒有過,就急著把糾紛鬧到鎮裏來,在我的印象中倒是不多見。其實,無須訪者多說,我心裏大抵是清楚的,送地和受地的雙方之所以鬧起糾紛無疑是衝著直補來的。糾紛的雙方心知肚明,隻是都不明說。送地的說,當年我出去打工,沒法種田,把土地交給你暫管,現在我工沒得打了,你就必須把土地還給我經營。受地的說,當初你求著我幫你種田,我替你繳了那麼多年的稅費,現在稅費剛免,你就急著要回土地,我這些年的付出不是白費了?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糾紛簡單,處理起來還真是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