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多人眼裏,村莊是文化的枯井,是彌漫粗俗的泥潭。村莊簡陋,攜帶原生態文明的質樸,遍地都是落後的印痕。在村莊的土地上,有幾許體現文化品質的物件?有幾個被文化浸潤的風雅過客?又有誰見過文化的皇皇典藏?但是這也許就是村莊的表象,不要忘了枯井也是井,在漆黑的井底仍然還有水的濕痕,如果把淤泥淘盡,把閉水的縫隙掏空,就會有甘泉噴湧。
村莊懷揣樸素的理想,舉著農耕的火把,穿越遙遠黑暗的時空蹣跚著向我們走來,曆經坎坷而繁衍的香火卻在一次次骨折中延續。多少年了?也許在今後的某一天還會有考古新發現告訴人們村莊不為人知的秘密。
村莊是政治的結果卻並非製度的安排。令人迷惑的是,村莊既非製度的安排何以能夠延續數千年?在村莊延續的過程中暗藏著怎樣的密碼?打開村莊的記憶是否可以洞察延續的玄機?我一直在想,如果村莊沒有積澱深厚的文化底蘊,那麼苦難村莊延續的動力在哪裏?這個想法讓我癡迷,我試圖探究卻沒有線索,生存記憶像缺鈣,讓我無法站立。在貧瘠的村莊挖掘富有的文化元素,對任何人都是一項高難度的工作。或許村莊文化隻有那些身在農村或者願意成為一介農夫的人才能感知。
行走在村莊,耳聞目睹村莊的喜怒哀樂,裝油的泥罐裏已經沒有了油,但隻要裝米的瓦缸裏還有米,村莊的人們就能夠樂嗬嗬地生活。新買的彩色電視機因為違反計劃生育交不起罰款被人抬走,家徒四壁的一群人還會嘰嘰喳喳熱熱鬧鬧。有一年撲火去過寨下村,火被撲滅以後已是半夜,下山後在客家人家裏歇腳,這戶人家住在深山,單門獨戶住著,家裏很窮,主人說都是給超生罰的,每一次他都認罰,有錢罰錢,沒錢罰物。他給我講家族沒落史,講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口凋敝,為了扭轉頹勢,他的爺爺從村莊裏搬出來另辟吉地,但是人口仍然不旺。
故事淒婉深嵌腦海。我知道幸福對於村莊的人們是那樣的簡單,粗茶淡飯,平平安安,上不負天地,下不愧祖宗,當死亡到來的時候他們就可以從容淡定。村莊的人們沒有檔案,死了也不開追悼會,更不會有蓋棺定論的悼詞。村莊的人們終其一生無非是事農與繁衍耳,他們留給村莊的也許不是財富,而是寫滿墓碑的子孫名字。
記憶的碎片如雪花飄落眼前,風一樣的速度席卷思想,我多麼希望這些塵封已久的碎片空靈飄逸地帶著我去飛翔。可是我仍然沒有辦法衝破束縛讓自己去飛,因為我的眼光始終注視著腳下。我在想,幾千年的村莊到底延續了什麼?是村莊物的形態的存在,還是村莊日益膨脹的人口?是村莊被珍視了幾輩子幾十輩子幾百輩子的土地,還是季節在村莊的遷移?餐桌上的記憶把一個村莊的曆史寫滿人們苦澀的心房,記住的和沒有記住的終歸是做農民的樸素和事農的本分。
我在積極的反思中撿拾記憶和知識的碎片,並把它們小心地捋平折疊。我似乎需要時間慢慢咀嚼,甚至需要像牛一樣反芻。因為我知道,我掌握的知識和生活的閱曆不足以滿足我身體裏需要的鈣質營養,而隻有當我能夠健壯地站起來的時候,記憶的影像才會帶著歡喜和憂愁、帶著溫馨和苦澀舒展在我的筆下。
生養我的地方叫大洋洲,不是地球上那個承載著澳大利亞、新西蘭、新幾內亞的大洋洲,是一個很小的地方,在中國地圖上找不到,在江西省版圖上是105國道線上的一個點。這個點是我生命的原點,因為漲水,在它狹長的平原上就是一片汪洋澤國,所以叫大洋洲。是一個在實物形態上看不見滄桑履痕、尋不著輝煌印記的地方,盛產稻米和橘子,住得簡單,吃得粗糙,民風樸實,方言粗俗。橘子皮本是助消化的什物,做個小菜開胃本來很好,可村莊裏的人們卻用它來做菜下飯。橘子皮在水中被反複浸泡之後擰幹,用辣椒、蒜頭去炒,一大碗端上桌吃著味道不錯,可弄不好立馬就上茅房拉肚子,本來為圖個飽,結果還浪費糧食。
給孩子起名反映的是人們心中的企求和祈願,然而村莊裏的人們卻絲毫不講究,一律的根、芽、欠、兒、發、狗、平,不好聽但實在。起名的偏好是這一地區獨特的文化現象。更有意思的是,大人小孩隻要是男人張嘴說話就操娘,是罵人也不是罵人,反正沒人計較。操是繁衍的過程,也是交流的開始,似乎沒有這句粗俗的話開頭,交流便無法進行。這是一個比較奇特的語言習慣,延續這個習慣的男人們打小就把繁衍掛在嘴上,是不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男人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