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是村莊最大的“政治”。跟著節氣的輪回,村莊的人們如推磨般把一年年過完。村莊始終平淡如水,流走的是時間,流過來的還是時間。時間裏有爺爺的背影,有父親的履痕,還有我的迷茫。
立春是開年的第一個節氣,對於這個寓意祈福的節氣,村莊的人們似乎並無期待,隻是象征性地燃起一掛小小的鞭炮。在村莊人們的心裏不僅年比節大,而且在立春時節人們仍然無法感知春天的氣息。事農的本能如作物,在漫漫冬日裏人們變得慵懶,可是當驚蟄的春雷炸響之後,人們跟著萬物蘇醒,精神變得亢奮。
進入梅雨時節,南方的田野生機勃勃,作物無聲生長。紅花草和油菜這兩種作物最先感知時節的快意,油菜迅速抽條,隻幾個豔陽天就開出來粉紅的花;而紅花草則匐匐在田野犬牙交錯,不斷地增厚,開出來的花雖然沒有油菜花粉紅的色澤,卻是十分的清亮,如繁星一般照亮田野,給人們以無比的溫暖。
村莊的人們急不可耐,擼起褲管就下田了。田埂被收拾得幹幹淨淨,並被糊上一層厚厚的帶漿的泥,像是用砂漿粉過的牆,光光的滑滑的,被陽光曬過硬化之後,可以有效阻止雜草生長。清明下種時節,人們一邊忙著浸種穀,一邊牽牛下田。犁過的大田,紅花草被埋進土裏發酵,不長時間之後,紅花草發酵成了肥料,等到苗床上的秧苗長出青葉的時候,就可以啟動打耙的程序了。大田被耙過,平平整整,麵上有一層過田的水,在春日的陽光下,油光水亮,穀雨前後,栽插便熱鬧開場了。
傳統事農方式有條不紊,其精細的程度讓人感歎。事農如藝術,不僅需要把式,而且還需要細細雕琢。多年之後,在我無法再看到這種事農場景的時候,我便常常想起那些細節,想起那些事農的人們,感覺心裏被一股溫暖浸潤,仿佛一首經典的旋律盤旋在村莊的上空,跟著音符的跳動有一種靈魂舒展的愜意,仿佛一壇埋藏在地窖中的陳年老酒,那種香醇可以透過時空濃鬱嗆鼻。
比之傳統事農方式,現在種田的人們可是輕快多了。機械省了犁田、打耙這些重活,化肥的普遍使用省了積肥這些髒活,除草劑則省了耘田、鋤草這些細活,而收割這樣的累活更是交給了收割機。種田的成本大了,可是外出打工的收益卻增加了。所以,在很多時候田野難見到人。傳統農業雖然不如現代農業省事,可是那種農耕的方式卻為人們提供了純淨的食物,它不僅具有土地有機的質,而且還有汗水結晶的人文氣息。吃著那樣的食物,不僅營養豐富,而且還能夠益智。
我腦海裏的圖譜不足以勾勒爺爺的村莊。爺爺是一位不太愛說話的人,我同他睡一張床鋪的那些日子,爺爺跟我說那時候家裏窮,一大家子住祠堂,但住祠堂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狀況,爺爺沒有描述。爺爺說解放前躲壯丁,他和一位本家的叔伯兄弟風餐露宿,竟然走到了300裏開外的天河煤礦。那時候的村莊是怎麼管理的,又是誰在管理,爺爺沒有告訴我,到現在我也隻知道個大概。事實上,那時候的小學語文教材除了教人識字,就是讓人感受舊社會的黑暗以及新中國的美好,難免脫離本質。1970年代“路線教育”的時候,我跟著憶苦思甜的政治動員品嚐野菜、米糠的滋味,領略開批鬥會的熱鬧。在我的記憶裏,這樣的景況不多。記得在小爺爺的廚房裏,批過一個叫邦林的爺爺。邦林爺爺戴著紙糊的帽子低頭站在牆邊,批他的人站在他的對麵,情勢並不激烈,現在想來倒像是應景。其實,舊社會村莊裏並沒有特別有錢的人,也沒有地特別多的人,劃成分的時候隻有幾個富農,並沒有地主。是政治把有林爺爺推到了被批鬥的席上。
爺爺這一代農民如果能夠生存是可以沒有政治的。批鬥會沒有持續多久,村莊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可不久上麵又來了政策,“地富反壞右”子女讀書受到限製,村莊裏大概有五六家的孩子被剝奪了上初中的權利。我的一位本家同庚、富農邦林的兒子小東還算幸運,因為發蒙晚,等到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後才上初中,比我整整晚了三年。還有幾位小時候的玩伴因為成分不好,輟學後就正式開始了農民生涯。
爺爺這個人其實不太愛管閑事。他是個木匠,下田少,做木匠活多,吃自家的少,吃人家的多,在外邊賺錢回生產隊買工分,生產隊的事他知道的不多,以他的性格應該也不想知道。爺爺生於民國之初,卒於20世紀之末,他的生命軌跡幾乎跨越整個世紀,一生經曆太多動亂。爺爺過得還算安逸,偶爾正義一回,卻讓他付出了銘記一生的代價。某日,他發現隊長老婆把生產隊豬場的糠挑回家,他就說話了,結果隊長家沒被怎樣,我們家初中畢業的叔叔做工人的夢卻破滅了,因為隊長的姐夫是大隊支部書記,進城做工人沒有他的準許門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