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個村莊的精神(1 / 2)

村莊是我心中的旗幟。無論我離開村莊去往哪裏,它都是那樣具體而生動地牽引著我。宛若媽媽那一綹白發在晨風中飄動,跟著她的眼球就定格在風中。宛若父親用過的那一具犁,哪怕它被晾在了雨中,跟著它的心就掠過了田野。宛若我的兄弟抖動著的一張曬墊,跟著他的抖動,歡喜的穀子就流入了心田。村莊的房屋層層疊疊,稻穗起起伏伏,人兒高高矮矮都到了眼前。得意的時候,失意的時候,無聊的時候,想起他們,就是一種欣喜著成就的力量,一種充滿著眷戀的回憶,一種滿懷著疲憊的向往,一種跳躍著負疚感的沉重與釋放。

至於我,不是因為熱愛村莊才寫村莊,是因為村莊的苦難不能讓我忘懷,是因為村莊的天空係著我的靈魂,是因為村莊騷動的空氣裏有我需要的養分。村莊的旗幟始終鐫刻著我的年輪,我沒有辦法像塵埃一樣抖落他們。就像記憶裏的炊煙,我遠遠地看到它從村莊的房頂嫋嫋地升起來,就能感覺一種甜的味道浸潤著心田,我能感覺喉嚨的吞咽和腹中的渴望。就像記憶中的贛江,我可以在任何時候撲向她的懷抱,她托著我的身軀升降、沉浮、起伏,我能感覺到身體不被主宰的暢快。就像記憶中的老牛,我能感覺到老牛馱著我的愜意,沒有吹笛的浪漫,卻有夕陽金色的高貴裹挾著我。

我的村莊時代在時空中凝固成曆史。小巷消失在了一片瓦礫的廢墟中,小巷裏說書的本家爺爺已經作古,那些忠義節烈的故事跟著小巷埋在瓦礫中雜草叢生,小巷夏日繁榮的夜晚被定格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腦海。沒有院牆的小學校,隨著放學的鍾聲湧出來流水一樣的孩子,回家的路上打打鬧鬧,“紅軍”和“白軍”的較量,是扔石子和拉彈弓的實戰,經常有人被打得頭破血流。村莊的野性在孩子們缺乏營養的身體裏發育。露天電影是村莊的精神盛宴,村莊的前後場都掛過放電影的幕,孩子們早早地把凳子擺在那兒,等著盛宴開始,興奮得有如等待一場隆重的儀式。一個王成,一個楊子榮,一個劉胡蘭,一個韓英,架構了那個時代村莊的文化骨骼,簡單卻蘊涵深刻。

村莊秩序是公社意誌,隊長的哨聲把公社的意誌具體化為每一天的出工和收工,並被概念為造田壘庫兼挖墳墓。對於土裏刨食的人們,增產不僅是榮耀的動力,更是生存的需要。現在的人們也許無法理解那個時代的很多事,可是不可否認的是,公社意誌奠定了立農固農的根本。

在爺爺和父親的村莊裏,造田壘庫兼挖墳墓便是兩代人別無選擇的生存價值。造田和壘庫、整地和取土遇到的墳墓都被挖了,磚塊被悉數運去建造生產隊的倉庫。如今在生產隊沒有粉刷的倉庫牆壁上,還能依稀分辨墳磚上刻著的冥文。死人的陰宅變成了活人的耕地和灌溉的水庫,這似乎沒什麼不合理,但是村莊的野性在大人身體裏發作卻是十分可怕。我12歲開始跟著大人一起幹活,親眼見過從墳墓裏挖出來的白骨被大人們拿去扔進贛江,也不知道這是哪家祖先的屍骨?大約是1978年的時候,村莊的祖墳也是這樣被人給刨了,過去村莊的人們年年都要上墳祭祀,到第二年上墳祭祀時才知道祖墳被人刨了。祖墳平了,上墳祭祀這種禮儀竟也麻木地被取消。爺爺和父親的村莊留給我的記憶隻有利益的計較,卻從來不知道為祖宗顏麵去爭鬥。我的父兄輩,那些老實巴交的農民,他們走過了造田壘庫兼挖墳墓的大半生,雖然在一定意義上拓寬了子孫們的生存空間,但是村莊的精神卻被他們粗暴地踐踏。試想,一個連祖輩的墳塋都不能守護的村莊,還會有太多的記憶嗎?

村莊的墳場在村莊不遠處一塊低低的山岡上,墳塋在山脊背陽的一麵,山岡下有一汪清水彎彎流過。贛東大堤不是太高的時候,還能依稀看見贛江開闊的河床。從風水學意義上講,這應該是一處能夠庇佑子孫的中興之地。過去村莊的墳地在別處,因此葬在這塊墳地裏的不是村莊的遠祖,我的曾祖母就葬在這裏。我小時候看到曾祖母的墳塋旁有兩棵巨大的老鬆,這兩棵老鬆不僅給墳場增添了幾分肅穆,而且還是村莊人們眼裏的神樹。不知什麼時候,神樹被人伐了,也不知伐樹者懷著怎樣的動機?在世紀之交的時候,有人在山岡上建起了大型磚瓦窯廠,整日機器轟鳴,運磚塊的小四輪穿梭不息,給先人留下一塊僻靜之地已無可能。我不明白,在村莊人們的眼裏,除了金燦燦的利益,難道就沒有別的更加珍貴的東西麼?包括對於先人的記憶以及對於子孫的期待。

這一切就這麼結束了嗎?我知道不可能結束。村莊的人們告訴我,前幾年,一個台灣來的中年人找到了我們村莊,說是受了父親的臨終囑托前來尋根。他報了他爺爺的名號,竟無人知曉。中年人說去村莊的墳場看看墓碑吧。村莊的人帶過去看了幾處都悻悻而歸。有人說1960、1970年代造田修水庫時挖了不少墳,去老村莊看看地下的石板,那些石板可都是墓碑石,細心查對,也許能夠找到他爺爺的名號。不幸的是先人走了,已經沒有了任何印記。台灣來的中年人很是失望,他說我的根在哪?我不能完成父親投資故鄉的囑托了。在沒有挽留住這位可能的鄉親之後,村莊裏很長時間彌漫著失落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