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就死了,本來就是兩個孽種,你哭什麼哭?來人,把格格給拉開。”同慶王爺朝著人群裏喊著,亂哄哄的人群開始騷動,有人上前七手八腳的去拉一幀,有人去搶她懷裏的孩子。場麵極度混亂,我隔著人群看著一幀,突然心口一陣陣絞痛。人生大概總是充滿著各種別離,生與死的,愛與恨的,又或是無緣無故的。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能感覺得到心髒生生從身體裏扯出去的那種痛,整個人都不能動彈,仿佛下一瞬就會被生生撕裂。接下來的幾天,一幀的情緒很不穩定,兩個孩子的屍體被裝殮在兩隻楠木棺槨裏,她就一個人守在靈堂,不讓任何人進來。棺槨擺在竹軒閣的二樓,就是一開始我和殷泣進入的那個密室,隻是此時還沒有被改建成密室而已。角落裏的留聲機總是吱吱呀呀的響著,唱著那首金娃娃的童謠。“格格,格格您吃點吧。”小翠兒端著飯菜在門口徘徊,一連憂心的看著已經三天未進食的一幀。黑色的旗袍包裹著她單薄的身子,她也不哭,就是靜靜的坐在兩口棺材中間,目光呆滯的看著角落裏的留聲機,手裏捏著那封印著櫻花印信的信封。我走過去,蹲下身子看著信封,確定它就是我從密室裏發現的那一封。按照時間推斷,大概明天小哲平一郎就會出現。“一幀。”我正研究著角落裏的老唱機,閣樓虛掩的門被一腳踹開,同慶王爺黑著臉衝進來,抬腳把一旁的小翠兒踹翻,指著一幀罵道,“你看看你這個樣子?不過是兩個沒爹的孽種,你是瘋了不成?趕緊給我讓開,讓人把這兩個孽種給我埋了。”昏暗的內室裏一片靜謐,我看不真切一幀臉上的表情,她緩慢的站起來,折身走到角落裏的唱機前,用手波動了一下指針,唱機裏發出一陣尖銳的聲音。“啊!”小翠兒尖叫一聲,連忙伸手捂住雙耳。“你瘋了。”同慶王爺大吼了一聲,朝門口揮了揮手,“來人,把棺材給我抬出去,抬出去。”連個穿著藍色短襖的家丁衝進來,人還沒碰到棺槨,唱機裏的聲音好像一下子失真了,飛快的唱著那首童謠。“金娃娃,銀娃娃,你是我的好娃娃。”“金娃娃,銀娃娃,你是我的好娃娃。”黑暗中,一幀一點點朝門口靠近,兩個家丁嚇得沒了聲音,左右看了一眼,硬著頭皮往前走。“金娃娃,銀娃娃,你是我的好娃娃。”唱機的聲音很大,並越來越大,在空曠的閣樓裏回蕩幾圈,最終還是驚動了整個院子。“金娃娃,銀娃娃,你是我的好娃娃。我的好娃娃。快到媽媽這裏來。”一幀突然張開了雙臂,一名家丁已經眼看就要走到她跟前了。“不要。”我急得大喊了一聲。家丁從我的身體裏傳過去,目光直勾勾的看著一幀。“過來,過來。”一幀笑著朝他招了招手,踮起腳尖,略微蒼白的嘴唇慢慢的湊到他耳邊。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確實是匪夷所思的。家丁越過她走到棺材後麵的靈堂前,一伸手,抓過一隻青銅的燭台,拔掉蠟燭高高舉過頭頂。他要自殺?我驚呼一聲,想要去攔,一股強大的力量從後麵死死拽住我的領子。“殷泣?”我驚呼一聲,一回頭,一幀陰沉著臉站在我身後。我不確定她是否能看得見我,她的眼神太嚇人了,仔細望過去,裏麵仿佛有淡淡的幽綠色的光芒若隱若現。青銅燭台的尖端一瞬間刺入家丁的心口,溫熱的血噴出來,擦著我的臉頰飛濺過去,落在一幀的臉上。她的表情很平靜,就像看了一場索然無味的表演,堪堪隻是動了動眼皮而已。家丁倒在地上,血咕咚咕咚往外冒,藍色的短襖被血水注滿,胸口的地方顏色深了許多。小翠兒嚇得昏死過去,直挺挺的躺在大廳裏。同慶王爺大抵也是嚇傻了,被另一個家丁跌跌撞撞的扶著跑了出去。客廳裏一下子又安靜了下來,一幀攏了攏發鬢,竟然開始慢條斯理的整理地上的屍體。她把屍體拖到一樓的大廳裏,回過頭皺眉看了看躺在地上昏死過去的小翠兒。我真恨不能也像小翠兒一樣昏死過去算了,至少,至少我就不會看到接下來的事兒。她走到角落裏的一抬八寶琉璃櫃前,從裏麵拿出一隻紅色的漆木小盒子,裏麵裝了些許大洋和幾樣首飾,裏麵壓著小翠兒的賣身契。她把小盒子用水色天青藍的包裹包好塞進小翠兒的衣領裏,然後扭身又到書桌前執筆寫了封潦草的信件塞進小翠兒袖口。她一件一件的,有條不紊的忙碌著,最後小心翼翼的把小翠兒挪到樓下,關了一樓的門,再不出去。樓裏一下子空了,偌大的空間裏隻有我和她,當然,還有角落裏的兩口棺材。她很安靜,又不像似失去了兒子的母親。她每天晚上都會把兩個孩子抱出來,如同他們還活著一樣,溫柔的抱著他們,給他們聽唱機裏的童謠。三伏天剛過,屍體儲存得並不好,隱隱已經傳來了臭味,王府裏人心惶惶,不多時,已經有閣樓鬧鬼的傳聞鬧了出來。同慶王爺那天之後就臥病不起,夜裏若是聽了閣樓裏傳出來的童謠,便又癲狂夢魘的症狀。貝勒頁封鎖了消息,遣散了一些下人,也打死了幾個嘴大心野的。我是受過洋派教育的,晚清的事知道的不多,小時候聽爸爸講過些,但沒想過打殺人命如此草率。兩個孩子頭七的那天,王府裏終於還是出了事兒,同慶王爺自己在屋子裏吊死了,貝勒爺家的小貝勒多齊跟著奶娘在花園裏蕩秋千,自己從秋千上摔下來,重重摔在玫瑰花叢裏,臉都紮爛了,還沒挺到送醫院就死了。王府裏亂成一團,下人們紛紛要走,被貝勒爺下令打殘了好幾個。小翠兒已經好幾天沒出現了,也不會出現了。一幀給她的信裏寫得挺清楚,希望她找個好人家,以後新社會了,再也不會有給人做奴才的事兒了。小翠兒走的那天晚上,一個人偷偷來了竹軒閣,在門外跪了好一陣子,磕了好幾個響頭,額頭都磕破了。一幀沒出去見她,一個人坐在棺槨前自言自語,講她留學的事兒,講她和小哲平一郎的愛情。小哲平一郎的家族是日本的一個世家大族,日本早些年就有了侵華的傾向,家族內部也出現了嚴重的分歧,有一部分人主張侵華,當然也有一小部分是反對的。那時候日本還並沒有真正開始侵華打算,但經濟上已經開始慢慢的滲透了沿海一些城市,上海灘的日本商人更是一批一批的來。我曾在南京待了很長時間,或多或少從爸爸的房客口中聽到過一些局勢問題,大概提及過日本侵華的事兒,現在算算時間,倒也是和此時相仿。小哲平一郎的父親是反對侵華戰爭的,這與一幀和小哲平一郎的相愛或多或少有些原因。一幀在早稻田大學當時攻讀的是醫學係,後來受了小哲平一郎的影響,對日本的陰陽術有了濃厚的興趣,後來轉到了心理學係,並與小哲平一郎拜訪過當時日本比較有名的幾個陰陽師和催眠師。一幀畢業後,同慶王爺來信,希望她回國,並且為她安排了一門親事。一幀在日本已經有了小哲平一郎的孩子,同慶王爺收到回信後勃然大怒,曾經揚言要斷絕父女關係。兩個孩子四歲的時候,小哲家族的爭鬥越發的激烈了,幾次暗殺之後,為了能保護一幀和孩子,小哲平一郎派人將一幀和孩子送回了中國。這一別,天涯海角就是兩年。同慶王爺不喜歡這兩個孩子,貝勒爺也不喜歡,但勝在一幀悉心照顧,兩個孩子長得很好。大概兩個月前,一幀受到了小哲平一郎的來信,心中述說了思念至於,也應允一幀會隨商人來上海接一幀回日本。一幀的表情很平靜,我並不知道她是不是刻意說給我聽得,我想不是,卻又隱隱覺得一幀給我催眠,幾次三番讓我進入她的幻境,大抵是要告訴我一些什麼的。月光從虛掩的窗欞照進來,打在她身上,把她本就略有蒼白的臉色映得越發的孱弱了。她穿著黑色的旗袍,發鬢梳理得一絲不苟,偶爾望著窗外的時候,整個人安靜得仿佛不存在一樣。我會席地而坐,或是發呆,或是看著她發呆,心裏默念著殷泣的名字,希望他已經在想辦法把我從著幻境中拉回去。人生就是一場夢,這場夢碎了,散了,我不知道我會如何?細碎的腳步聲從窗外傳來,叮咚叮咚的小銅鈴被風吹得搖曳聲波,修長的身子頓足在窗外,許久不曾再動。我“騰”的從地上跳起來,目光灼灼的看著虛掩的窗欞。“玉漱。”玉漱是一幀格格的小字,我曾挺同慶王爺叫過一次,但一幀顯然是不喜他這麼叫她的。我回頭看著一幀,她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很緩慢,很優雅,並且細細的梳理一下頭上一絲不苟的發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