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家的故事:天文家仰麵看星象,失足掉在井裏,大叫“救命”;他的鄰居聽見了,歎氣說;“誰叫他隻望著高處,不管地下呢!”隻向高處看,不顧腳下的結果,有時是下井,有時是下野或者下台。不過,下去以後,決不說是不小心掉下去的,隻說有意去做下屬的調查和工作。譬如這位天文家就有很好的借口:坐井觀天。真的,我們就是下去以後,眼睛還是向上看的。
烏鴉的故事:上帝要揀最美麗的鳥做禽類的王,烏鴉把孔雀的長毛披在身上,插在尾巴上,到上帝前麵去應選,果然為上帝挑中;其他烏類大怒,把它插上的毛羽都扯下來,依然現出烏鴉的本相。這就是說:披著長頭發的,未必就真是藝術家;反過來說,禿頂無發的人當然未必是學者或思想家,寸草也不生的頭腦,你想還會產生什麼旁的東西?這個寓言也不就此結束,這隻烏鴉借來的羽毛全給人家拔去,現了原形,惱羞成怒,提議索性大家把自己天生的毛羽也拔個幹淨,到那時候,大家光著身子,看真正的孔雀、天鵝等跟烏鴉有何分別。這個遮羞的方法至少人類是常用的。
牛跟蛙的故事:母蛙鼓足了氣,問小蛙道:“牛有我這樣大麼?”小蛙答說:“請你不要漲了,當心肚子爆裂!”這母蛙真是笨坯!它不該跟牛比偉大的,它應該跟牛比嬌小。所以,我們每一種缺陷都有補償,吝嗇說是經濟,愚蠢說是誠實,卑鄙說是靈活,無才便說是德。因此世界上沒有自認為一無可愛的女人,沒有自認為百不如人的男子。這樣,彼此各得其所,當然會相安無事。
老婆子和母雞的故事:老婆子養隻母雞,每天下一個蛋。老婆子貪心不足,希望它一天下兩個蛋,加倍喂它。從此雞愈吃愈肥,不下蛋了——所以戒之在貪。伊索錯了!他該說,大胖子往往是小心眼。
狐狸和葡萄的故事:狐狸看見藤上一顆顆已熟的葡萄,用盡方法,弄不到嘴隻好放棄,安慰自己說,“這葡萄也許還是酸的,不吃也罷!”就是吃到了,它還要說:“這葡萄果然是酸的。”假如它是一隻不易滿足的狐狸,這句話它對自己說,因為現實終“不夠理想”。假如它是一隻很感滿意的狐狸,這句話它對旁人說,因為訴苦經可以免得旁人來分甜頭。
驢子跟狼的故事:驢子見狼,假裝腿上受傷,對狼說:“腳上有刺,猜你拔去了;免得你吃我時舌頭被刺。”狼信以為真,專心尋刺,被驢子踢傷逃去,因此歎氣說:“天派我做送命的屠夫的,何苦做治病的醫生呢!.”這當然幼稚得可笑,它不知道醫生也是屠夫的一種。
這幾個例可以證明《伊索寓言》是不宜做現代兒童讀物的。盧梭在《愛彌兒》(Emile)卷二裏反對小孩子讀寓言,認為有壞心術,舉狐狸騙烏鴉嘴裏的肉一則為例,說小孩子看了,不會跟被騙的烏鴉同情,反會羨慕善騙的狐狸。要是真這樣,不就證明小孩子的居心本來欠好嗎?小孩子該不該讀寓言,全看我們成年人在造成什麼一個世界、什麼一個社會,給小孩子長大了來過活。盧梭認為寓言會把純樸的小孩教得複雜了,失去了天真,所以要不得。我認為寓言要不得,因為它把純樸的小孩教得愈簡單了,愈幼稚了,以為人事裏是非的分別、善惡的果報,也像在禽獸中間一樣的公平清楚,長大了就處處碰壁上當。緣故是,盧梭是原始主義者(Pdmiiivist),主張複古,而我呢,是相信進步的人——雖然並不像寓言裏所說的蒼蠅,坐在車輪的軸心上,嗡嗡地叫道:“車子的前進。都是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