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琴處理完家裏的事情已經是好幾天以後了，這段時間展雅潔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按時作息，身體慢慢地好了起來，麵上也帶上了血色。王素琴來接的時候，娘倆都暗地裏鬆了一口氣。回到家裏，展雅潔一眼看見客廳裏擺著的孫延德父子的黑白照片眼淚就要往下滾，王素琴瞧見了，眼明手快就要往自己的臥室裏收，被展雅潔攔住了。“媽！別這樣。”展雅潔拉住了王素琴，“我沒事……再說，總要習慣的。”“可是……”“沒關係的媽，我累了，我想睡一會兒。”“嗯，你先睡去，媽給你做飯去，想吃什麼？”王素琴關切地問。“也沒什麼胃口，喝點粥吧！”展雅潔明明吃不下去，但看著王素琴幾天之間仿佛蒼老了幾十歲的麵容，最終還是沒有忍心拒絕。王素琴當然明白：“好好，那就喝粥，再弄個麻油潑了的榨菜，你看怎麼樣？”“好。”“睡去吧睡去吧！”王素琴一迭聲地把展雅潔推進了臥室。廚房傳來王素琴拾鍋弄灶的聲音，展雅潔仰麵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仔細聽了聽，嘴角漸漸綻出一絲意味不明的微笑……王素琴一雙手忙碌得跟車輪一樣：揀米、淘米、加水、蓋鍋蓋、調時間……撈榨菜、用溫水泡除多餘的鹽分、清洗、瀝幹、切絲……芝麻油上鍋燒熱，均勻淋在榨菜上，登時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隻屬於食物的香氣。但王素琴的心思卻完全不在這裏。親人相繼離世的悲痛充斥著她的四肢百骸，現在的她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又剩下我一個人了！”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從當日的舉目無親、步履維艱一步步走到今天。好不容易才有了一個家，好不容易才有了自己的兒子，自己的骨血，真正意義上的親人，老天卻給她開了這麼大一個玩笑，難道真的有報應一說？天理循環，難道真沒有逃脫的僥幸？可是事實如此，即便她不能接受，也要接受；不想承認，也得承認。現實就是這麼殘忍，一瞬間剝奪了原本屬於你的一切，卻連申辯上訴的權利都沒給你留下，容不得你半點抗議，你能做的，就隻有接受、接受、還是接受。揉了一把眼睛，王素琴從被扯遠了的思緒回到現實，還有雅潔，還有雅潔肚子裏的孩子，她想，就好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放手了。絕不能疏忽大意！展雅潔翻了個身，腦子裏清晰得沒有一絲睡意，前程往事曆曆在目，一遍一遍回放在眼前。彼時與孫啟雲初見，那人溫柔靦腆，手裏還抱著一摞書，見到她對他笑，臉登時就紅得像煮熟的蝦子一般。為了掩飾尷尬和不自然，裝模作樣地伸出右手把鼻梁上架得穩穩的眼鏡推了又推，那時展雅潔便知道，他絕不會是她的對手。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小看了他，覺得上麵的判斷有誤，這樣的人絕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情，但是長期以來的訓練讓她很快打消了這樣的念頭。是的，無論上麵做出怎樣的命令，她都沒有質疑的權利，而隻能不打任何折扣的執行，若他隻是一步棋，那她也不過就是一枚棋子，隻能做好分內之事罷了。後來經過跟他的深入了解，她才慢慢地發現他也並非她想象的那般簡單，表麵的斯文有禮不過是一張人皮麵具，掩蓋了下麵那個真實的自己。她便有了下手的理由，她便不動聲色地蜷偎在他身邊，靜待時機。漸漸地她發現，他並不是一個人，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似乎也與此有關。她馬上將發現報告了上級。上級大為震驚，徹查之下，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孫啟雲的母親，王素琴，竟然是個既無來處也無去處的人，就是“無根人”。任何人都不可能沒有來處和去處，無論你走過哪裏，到過哪裏，都會留下蛛絲馬跡，比如你的親戚，再比如你的朋友，可是有一種人例外，他們沒有來處和去處，就像一個空降兵，突然就出現在了一個地方，這種人就被叫做“無根人”，?也是X機關重點關注的對象，因為，他們很可能是間諜。再查下去得到的結果就更加出人意料了，王素琴，這個其貌不揚、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家庭婦女，竟然是身擔重任、潛伏了幾十年的日本間諜！在調查報告到了展雅潔的手上之後，展雅潔有一瞬間的大腦空白，因為那份報告上赫然寫著：“1986年10月7日，暗殺鍾進朗並竊取絕密資料。”鍾進朗，這個名字展雅潔再熟悉不過，那是父親的名字。10月7日那天，6歲的小展雅潔高高興興地回到家裏，卻看見樓下的消防車和自家窗戶裏衝天的火光。父親呢？父親在哪裏？展雅潔內心焦急萬分，使勁撥開人群，準備衝進火場。一個消防員看見了她，急忙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裏。圍觀的人群裏有人認出了她，小聲對旁邊的人說：“那不是鍾家的孩子嗎？”一石激起千層浪，很快，周圍的竊竊私語就一字不落地傳到了展雅潔的耳朵裏：“真可憐！剛出生媽就難產死了，現在爸也被燒死了，以後可怎麼過啊！”“八成是個掃帚星，一出生就克死了親媽，現在連爹也克死了！”“是啊！你沒見她爹抬出來的時候，都燒成焦炭了。”……“爸爸沒了”展雅潔滿腦子裏就隻有這一句話，一直重播，一直重播，後來整個人就沒有了意識。後來自己怎麼進了福利院，又怎麼進了Z機關，再後來完成任務進了X機關，仿佛就像一場大夢一樣。過往的記憶碎片在腦海裏碰撞拚湊，深處有個東西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呼之欲出……展雅潔突然間恍然大悟！原來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安排，今日手刃仇人亦在安排之中，國仇家恨，就一起報了吧！於是她更加小心謹慎，曲意逢迎，終於獲得了孫啟雲一家人的信任，甚至順利地嫁給了孫啟雲，以他妻子的身份，打消了孫啟雲和王素琴的最後一點顧慮。接下來便是等待，在等待時機的漫長的日子裏，她每夜躺在他的身邊，內心深處都不由得泛出一陣惡心。望著近在咫尺的那人熟睡的容顏，她隻能一遍又一遍地打消自己要伸手扼死他的衝動，提醒自己，要忍，要等待時機，要一觸即發、一蹴而就。那是多少個不眠夜，她一個人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星子，腦海裏浮現出父親慈愛的音容笑貌，卻不敢哭，怕驚醒了身邊的人。一個又一個的夜就這麼睜著眼睛熬到天明，一個又一個的夜愈加堅定了她的信心，直到那一天，她將孫啟雲撲出窗外的時候，內心突然一陣輕鬆：“該過去了。”她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