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溪盛事風雲起(1 / 3)

陳恪夢裏隻覺清清淡淡,若有若無的花香,曼珠沙華中影影綽綽,翩翩飛舞的蝴蝶。花叢中一位翠翹環繞的婦人,念道,南海佳人傾國色。婦人聽見有人來,抬了抬頭,陳恪見她雖儀態端莊,臉上卻盡是憔悴之色,愁眉不展,發髻上簪了一對銀質步搖。

對於突然闖入的陌生人,這婦人不但不責怪,反倒心情舒暢,伸手朝陳恪揮著,現出一絲笑意,道,恪兒來了,恪兒來了,長大了,恪兒長大了。說著說著,婦人卻又轉身消失在紅沙中,陳恪忙伸手去抓,一個踉蹌,便從夢中醒來了,卻又是好端端睡在床上。

透過長窗,飄飄渺渺的一片紅紗,鶯兒,燕兒正嬌滴滴得展著歌喉。穿好衣衫,步入前廳,隻見幾案上放著幾碟小菜,一小蒸籠饅頭,想是花伯伯為自己備的早點。他洗手淨臉,吃罷早點,行出軒外。花枯榮正在院子拾掇,抬頭望見陳恪出來,便抬手指了指廊下的花灑,又指了指紫嬌蘭。當下心領神會,拎起花灑,緩緩從東至西給紫嬌蘭灑水。

軒外,雪寧正陪著一青衫男子正沿著碎石路朝花木軒走來。四十上下的年紀,劍眉星目,氣度不凡,正是陳逸。雪寧跟著在他身後,道,爹爹,我們這莊上的曼珠沙華,朦朦朧朧的,就像九重天闕。溫先生說,真分不清是人在紅紗裏,還是紅紗籠著人了。陳逸道,那雪寧就以曼珠沙華為題做個詩吧。父女此時恰好正立在一株亭亭玉立的曼珠沙華前,雪寧將一朵曼珠沙華托在掌心,又望了望遠處的白鷺道,清露凝碧待霜晨,深紅淺紅適君門,殷勤白鷺飛複起,飄零遊子欲棲魂。說到魂字的時候,她揮手指了指遠處的一片曼珠沙華。卻忍不住噗嗤一笑。陳逸用食指輕輕戳了戳雪寧的眉間道,這是你溫蔓先生寫的吧。你這小腦袋瓜子,何時能用這個“適君門”了。

雪寧做了個鬼臉,什麼事情都瞞不過爹爹。作詩我可作不好,可作的不好怎麼能說明爹爹經營莊園的良苦用心呢,不如,不如就借用溫先生的。又抬起頭,甜甜得笑了笑,露出兩個梨渦。

兩人又走走停停,一前一後到了花枯榮跟前。

花枯榮早已聽聞這父女兩人的歡聲笑語,在銅盆中洗盡了兩隻手臂的汙泥,用一方夏布擦淨。這才輕輕掀開花草籃子上覆著的白紗布,雙手抽出了花草冊子。

這花草冊子麵上畫滿了曼珠沙華,擦拭得幹幹淨淨的。他將冊子捧在手心,不緊不慢得走到那男子跟前道,莊主,莊上的花兒這幾日都甚好,曼珠沙華也火紅。西溪園中的曼珠沙華,這幾日已著人細細看管,隻待花朝節。

那男子雙手接過冊子,和雪寧細細得翻了一頁又一頁,頻頻點頭,又有手指指點著幾處,輕聲詢問了幾句。這才合上冊子放回籃中道,從西溪園擇三枝曼珠沙華插在白水晶瓶裏給夫人送去罷。

陳恪在廊下用花灑給近前的紫嬌蘭澆水,心中卻盤算如何離開。他早就聽難渡講過,這西溪山莊四季都長滿紅豔豔的曼珠沙華,白牆黑瓦被一層飄飄渺渺,如夢似幻的紅紗籠著,先祖紅塵公子的雅號便是這麼來的。枯榮伯伯稱呼這位男子為莊主,雪寧又稱呼他為爹爹,想必就是江湖中雲遜風逸的逸大俠,陳逸。

這麼灑灑停停,待陳恪乏力了抬頭遠望時,陳逸早已走遠了。卻見花枯榮近前道,恪兒啊,莊主非常關心我們眼下的花朝節。那二牛實在不像話,不如這幾日你隨我照應好花草。你不肯的話,我便找雪寧姑娘告你一個私闖的罪名。嗬嗬,尋常人可是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呢。

陳恪暗自念著,不論如何,是我入了他這莊園是真。這枯榮伯伯也不像壞人,反正這早回去一日回去,晚一日回去,蔣婆婆都會照顧師父的藥草,不如留在這裏。正好也可以暗暗打聽下沁兒。這麼想著,便用心記著花枯榮說得,如何整理曼珠沙華盆栽,如何栽種花草。何時灑水,何時鬆土,如何剪去枯死的枝葉。

花枯榮囑咐完這一番枯榮獨家養花秘籍,便開始娓娓道來花朝節的來龍去脈。原來這曼珠沙華盛開的日子,曾是武林中一大盛事。可自老莊主正哲公仙逝,也有十來年未曾舉辦了。今陳逸重開花朝英雄節,闔府上下,無不雀躍。雪寧早將莊中仆婦分好班次,一班管著瓷器,茶具,餐具,一一按著冊子清點排列。一班管著客房,一班管著灶間雜事,一般管著西溪堂中諸事,宴飲在何處,絲樂在何處,眾仆婦家丁又該立於何處。將家丁也分做幾班,一班負責吃食采辦,一班年紀輕些的負責引領。每日著家丁來回那請帖發放諸事,又著樂師細詢禮樂之事。得空又著周大夫細細問了諸類藥材之事。如此這般,每日查點。

而陳逸和雪寧走出花木軒,轉過幾座橋,他便將雪寧交予詠絮堂溫蔓先生讀書,又獨自一人走入這莊中的紅紗陣裏。盛開的曼珠沙華上含了許多露珠,在陽光下透著五顏六色的光,如同在紅紗上鑲嵌成千上萬顆水晶一般。他不禁吟著,牧野烽火疾金戈,胡公蕭蕭誓蒼生。幾世浮沉魂迢遞,縹緲紅紗一蓑翁。陳家先祖曾經鐵馬金戈浴血疆場,為的是蒼生。紅塵公子避亂於此,做了一個閑散蓑翁。這首詩本是紅塵公子自嘲而作,而陳逸在紅紗陣中走走停停,紅紗層層疊疊,他想起數年以前,在這紅紗陣中,大哥陳遜一點一點教著他武功,也是大哥,讓他走到了劍法的臻鏡之中,那是高處不勝寒。劍,真是一件偉大的兵刃,寒徹透骨,可他陳逸卻因為有劍才有了靈魂。莊主也罷,蓑翁也罷,不如在這紅紗中以劍為魂,飄逸而立,管他人間幾世浮沉。

忽聞得一陣琴聲和箏聲,從東南角傳來,定是夫人煕言和姝妹了。她二人,一人擅琴,一人擅箏,常在莊中合演,也是佳話一樁。陳逸循聲緩緩向西行幾步,果見二人在紅櫻亭中。

一曲終了,陳逸擊掌道,夫人,姝妹,這是大隱隱於世啊。他拾級步入亭中,陳夫人緩緩迎上前道,逸哥,我和姝妹妹不過解解乏罷了。陳姝忙立於旁道,莊主。熙言打斷她道,又沒旁人,稱呼逸哥罷。她約莫三十七八的年紀,眉眼和雪寧相似,挽著夢州城中時下最流行的飛雲髻,紅色襦裙,湖紗披肩。撫著幾案上一尊二尺高的白琉璃觀音道,沈太夫人昨日送了幾對琉璃,我今早過來將這尊琉璃觀音給了姝妹妹。陳逸瞧著觀音,晶瑩剔透,法相莊嚴。道,是前些年去了寒州的沈家嗎。我記得當時,姝妹是護送他們家到了寒州的。陳夫人道,沈家是前日剛回的夢州。夢州往寒州路途遙遠,幾番遇到波折,皆是姝妹妹與沈三公子巧妙化解的。陳姝道,一下子都十幾年過去了,雪寧姑娘都大了。

陳逸道,莊上這盛事,也辛苦姝妹妹了。三人又談些花朝節的事宜,至晌午,方才各自歇息去。

又過了幾日,便是那花朝節。因花枯榮每日都提醒陳恪,離花朝節還有幾日,陳恪一早就醒來了。莊中樂師早早演起禦賜編鍾,處處可聞那繞梁的樂聲。及得吃罷早點,花枯榮便領陳恪往那西溪堂去。莊上賓客川流不息,十幾班護衛持劍巡邏,他二人穿過一片一片的紅紗,繞過一座一座的亭台樓閣,隻見一處大宅子掩在一片紅紗中,建在一片湖上,偶有白鷺從旁掠過,時而飛上枝頭,時而棲在庭前,正是西溪堂。這幾日,花枯榮每日都帶陳恪來此拾掇花草,陳恪早已熟知。

進得西溪堂,此處曼珠沙華繁茂錦繡,一片片紅紗嵌在碧綠的湖水中。數十爿水榭,三三兩兩錯落在湖中,買爿水榭又有九曲廊橋相連。橋上也是長滿了曼珠沙華,這西溪山莊的先祖將這莊子設計得頗為精妙,別有一格。現下每爿水榭中又置下了二十幾張湘妃竹案幾,絲竹雅樂,盛世華章,漸次入內的俠客,天南地北的口音,互相寒暄,好不熱鬧。

”你是哪家的少俠,怎麼都不見你有個兵刃。”陳恪正按花枯榮的指點,在聽鬆水榭中往曼珠沙華叢中輕輕灑水,後背叫人用拳輕點了一下,一轉頭卻見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手持尺許長白玉短劍,束著玉冠,著一襲白底仙鶴長衫,足蹬銀絲履,氣度不凡,甚是俊秀。陳恪道,不過莊上打理之無名人,實在不足為外人道。那少年道,閣下如是無名之人,在下便是那無姓之人了。這一席聰明伶俐的俏皮話,說得兩人一陣發笑。少年執劍抱拳道,小弟龍小諾,自高州來。他的玉劍,約一尺長,是用上好的寒州白玉琢成,劍鞘上雕刻數隻仙鶴。陳恪回敬道,在下二牛,在此處照料花草。他望著稍遠處的花枯榮笑了笑,又請這位龍公子上座。這聽鬆水榭僅數丈長寬,也就隻能置下一張幾案,那龍小諾將玉劍擱在幾上,也不飲酒,隻抬頭望著那一簇簇的曼珠沙華,伸出右手隔空點了幾下,道,顏色傾國。

門口兩位紫衣姑姑輕輕推開長窗,雙手托著盛滿佳肴的木托盤,伏地行禮道,龍公子。

龍小諾也不抬眼看他們,揮了揮手道,放下吧。我不用伺候。又指了指陳恪道,這位姑姑,我隻需這位小哥,講講曼珠沙華。勞煩姑姑向上通傳。那兩位姑姑便點了點頭離去,關上了長窗。

陳恪暗自念著,不知這位龍公子要聽曼珠沙華的什麼。但現下莊中都不曾碰見雲沁,希望她早已平安回家。就等過了幾日,煩枯榮伯伯送我出莊。正這麼想著。忽聽禮樂道,陳莊主到。隻聽正北方上善若水牌匾下的十六扇大門打開,陳逸一襲青衫從中邁出,從旁是熙言,雪青色湖絲襦裙,淡淡繡些白色曼珠沙華,隻插了一隻白玉步搖。

眾人齊聲道,武林同道拜會西溪山莊陳大俠,拜會陳夫人。

陳逸拱手向眾人問好,道,諸位遠道,辛苦了。

南側水榭中一執刀俠客道,莊主,”這花朝會,我可是頭一次來。這莊上幾年不曾見得這等盛事了。他的一柄大刀,足有九尺長,抗在肩頭,閃著銀光,刀柄處又是金燦燦一片,即便隔了十幾丈遠,陳恪也能瞧見。

陳逸向南側拱手道,閣下可是高州刀王齊不勿,聽聞閣下前幾個月在高州城上,斬殺了十餘位劫舍的扶桑武士,隻殺得那些武士丟盔棄甲。那齊不勿道,扶桑那幫小兔崽子,盡幹些他奶奶的混賬事,老子見幾個,殺幾個。隻是我那老爺子的老爺子的,到死也嚷著要來你這莊子上。老子這才風塵撲撲得從高州趕來,想替我家那老爺子的老爺子圓一圓這念想。這麼些個曲子,老子聽著實在是對牛彈琴,方才都打了兩個瞌睡了。

他的聲音粗狂而洪亮,整個湖上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眾人皆大笑。

那位龍小諾也笑了一下,道,這位齊大爺也是個有趣的人。好過那些扭捏作姿的江湖浪子。

話音未落,隻見得從“上善若水”屋宇處躍下一個粗狂漢子,雙耳各垂一隻嬰兒拳頭般大小的老銀耳璫,著藍黑色衣衫,藍黑色帽巾,那帽巾在腦後垂下,足足有二尺來長。此人打扮與中原人士大不相同,陳夫人暗想,今日未曾邀請此人,看這衣著,似是昆侖州邙山中人,我這莊上守衛森嚴,此人何時入得莊子,在此處又躲了多久,竟無一力士發覺。此人功夫好生了得。但又瞧見那漢子隻顧站在這曼珠沙華中,所立之處,花枝散落。

她心中此刻又掛念雪寧,不禁朝水榭中望去,西南角落中正坐了個俊美年,織綾發帶,淺草色錦緞長衫,正是雪寧。從旁一人,略微深些的錦緞長衫,卻是陳姝。雪寧也望見了熙言,眨了眨眼,又望向那不速之客。

那漢子著那陳逸行個禮,右手在左手上,交叉在額頭,又放置胸前道,在下遠道不請自來了。他雖是邙人,卻也懂些中原禮數。群俠中有幾人小聲道,這位壯士,卻是哪位,江湖中怎得從未聽過此人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