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個很多人都可能體驗的世界。
而且很難舉例、論證和順序敘述。纏繞著自己的思想和如同野草,記錄也許就隻有采用野草的形式——讓它蔓延,讓它盡情,讓它孤單地榮衰。高崖之下,野草般的思想那麼飽滿又那麼閉塞。這是一個瞬間,趁著流矢正在稀疏,下一次火光衝天的喧囂還沒有開始;趁著大地尚能容得下殘餘的正氣;趁著一副末世相中的人們正苦於賣身無術而力量薄弱;應當珍惜這個瞬間。
一
關於漢字裏的“潔”,人們早已司空見慣、不加思索、不以為然,甚至清潔可恥、肮髒光榮的準則正在風靡時髦。潔,今天,好像隻有在公共場所,比如在垃圾站或廁所等地方,才能看得見這個字了。
那時在河南登封,在一個名叫王城崗的丘陵上,聽著豫劇的調子,每天都眼望著古老的箕山發掘。箕山太古老了,九州的故事都在那座山起源。夏商周,遙遠的、幾乎這是信史僅是傳說的茫茫古代,那時宛如迎在眼前又無影無蹤,煩惱著我們每個考古隊員。一天天地,我們挖著隻能稱做龍山文化或二裏頭早期文化的土,心裏卻盼它屬於大禹治水的夏朝。感謝那些辛苦的日子,它們在我的腦中埋下了這個思路,直到今天。
是的,沒有今天,我不可能感受到什麼是古代。由於今天泛濫的不義、庸俗和無恥,我終於遲遲地靠近了一個結論:所謂古代,就是潔與恥尚沒有淪滅的時代。箕山之陰,潁水之陽,在厚厚的黃土之下壓理著的,未必是王朝國家的遺址,而是潔與恥的過去。
那是神話般的、唯潔為首的年代。潔,幾乎是處在極致,超越界限,不近人情。後來,經過如同司馬遷、莊子、淮南子等大師的文學記錄以後,不知為什麼人們隻賞玩文學的字句而不信任文學的真實——斷定它是過分的傳說不予置信,而漸漸忘記了它是一個重要的、古中國關於人怎樣活著的觀點。
今天沒有人再這樣談論問題,這樣寫好像是落後和保守的記號。但是,四千年的文明史都從那個潔字開篇,我不覺得有任何偏激。
一切都開始在這座低平的、素色的箕山上。一個青年,一個樵夫,一頭牛和一道溪水,引來了哺育了我們的這個文明。如今重讀《逍遙篇》或者《史記》,古人和逝事都遠不可及,都不可思議,都簡直無法置信了。
遙遠的箕山。漸漸化成了一幢巨影,遮斷了我的視野。山勢非常平緩,從山腳拾路慢慢上坡,一陣工夫就可以抵達箕頂。山的頂部寬敞坦平。煙樹素淡,悄寂無聲。在那荒涼的箕頂上人覺得淒涼。在冬天的晴空盡頭,在那裏可以一直眺望到中嶽嵩山齒形的遠影。遺址都在下麵的河邊,那低伏的王城崗上。我在那個遺址上挖過很久,但是田野發掘並不能找到清潔的古代。
《史記》注引皇甫謐《高士傳》,記載了堯舜禪讓時期的一個叫許由的古人。許由因帝堯要以王位相讓,使潛入箕山隱姓埋名。然而堯執競讓位,追許由不舍,於是,當堯再次尋見許由,求他當九州長時,許由不僅堅待不從,而且以此為奇恥大辱。他奔至河畔,清洗聽髒了的雙耳。
時有巢父牽犢欲飲之,見由洗耳,問其故。對曰;堯欲召我為九州長,惡聞其聲,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處高岸深穀,人道不通,誰能見子?子故浮遊,欲聞求其名譽,汙吾犢口。牽犢上流飲之。
所謂強中有強,那時是人相競潔。牽牛的老人聽了許由的訴說,不僅沒有誇獎反而忿忿不滿:你若不是介入那種世界,哪裏至於弄髒了耳朵?現在你洗耳不過是一種釣名沽譽。下遊飲牛,上遊洗耳,既然你知道自己雙耳已汙,為什麼又來弄髒我的牛口?
《史記·伯夷傳》中記道:
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太史公日:餘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家雲。
這座山從那時就稱許由山。但是在我登上箕頂那次,沒有找到許由的墓。山頂是一個巨大平緩的凹地,低低伸展開去,宛如一個長滿荒草簸箕。這山頂雖寬闊,但沒有什麼峰尖崖陷,登上山頂一覽無餘。我和河南博館的幾個小夥子細細找遍了每一叢蒿草,沒有任何遺跡殘痕。
當雙腳踢纏著高高的茅草時,不覺間我們對古史的這一筆記錄認起真來。司馬遷的下筆可靠,已經在考古者的鐵鏟下證實了多次。他真地看見許由墓了嗎?我不住地想。
箕頂已經開始湧上暮色,視野裏一陣陣襲來淒涼。天色轉暗後我們突然感慨,禁不住地猜測許由的形象,好像在蒿草一下下絆著腳、太陽一分分消隱下沉的時候,那些簡賅的史料又被特別細致地咀嚼了一遍。山的四麵都無聲。墓色中的箕山,又及山麓連結的朦朧四野中,浮動著一種渾濁的哀切。
那時我不知道,就在那一天裏我不僅相信了這個古史傳說而且企圖找尋它。我抱著考古隊員式的希望,有一瞬甚至盼望出現奇跡,我發現許由墓。但箕頂上下不見牛,不見農夫,不見布衣之士剛愎的清高;不僅登封洛陽,不僅豫北晉南的原野,連伸延無限的中原大地,都沉陷在晚暮的沉默中,一動不動,緘口不言。
那一天以後不久,田野工作收尾,我沒有能抽空再上一回箕山。然後,人和心思都遠遠飛到了別處,離開河南彈指就是十五年。應該說我沒有從浮躁中蛻離,我被意氣裹挾而去,漸漸淡忘了中原和大禹治水的夏王朝。許由墓,對於我來說,確確實實已經湮沒無存了。
二
長久以來滋生了一上印象。我一直覺得,在中國的古典中,許由洗耳的例子是極限。品味這個故事,不能不覺得它載道於絕對的描寫。它在一個最高的例子上規定潔與汙的概念,它把人類可能有過的原始公社禪讓時代歸納為山野之民最高潔、王候上流最卑汙的結論。它的原則本身太高傲,這使它與後世的人們之間產生了隔閡。
今天回顧已經為時太晚,它的確已經淪為了箕山的傳說。今天無論怎樣莊重文章也難脫調侃。今天的中國人,可能已經沒有體會它的心境和教養了。
就這樣時間在流逝著。應該說這些年來,時間在世界上的進程驚心動魄。在它的衝淘下我明白了:文明中有一些最純的因素,唯它能凝聚起渙散失望的人群,使衰敗的民族熬過險關,求得再生。所以,盡管我已經迷巒著我的鮮烈的信仰和純樸的集體;盡管我的心意情思早已遠離中原三千裏外並且不願還家,但我依然強烈地想起了箕山,還有古史傳說的時代。
箕山許由的本質,後來分衍成很多傳統。潔的意識被義、信、恥、殉等林立的文化所簇擁,形成了中國文化的精神森林,使中國人長久地自尊而有力。
後來,偉大的《史記·刺客列傳》著成,中國的烈士傳統得到了文章的提煉,並長久地在中國人的心中矗立起來,真至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