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姑麓山合戰.

穆王十二年,春,三月十三。

天幕沉重。一彎殘月橫躺在愁雲繚繞的空中,不時被吞沒,顯現,再被吞沒,留下一縷清光在雲層中跳躍。不久之後,連這一點光亮也消失了。

烏伯純向空氣中無聲地透出一口氣,看著那白霧蒸騰向上,須臾不見。夜露嚴寒,他緊了緊頭冠的帶子,將露出赤金甲外的布領口用力掖緊。他的坐騎打了個響鼻,不安地踱步。

周圍四下不時傳來細碎叮當聲。八百名和他一模一樣裝束的騎士已經在這深林中等待了數個時辰。再過幾個時辰,太陽便要升起,驅散夜色,把籠罩在他們身上的偽裝撕去。

他不會讓這件事情發生,烏伯純暗想,如果需要,他不會讓明天的太陽升起。

跨下的馬匹忽然躁動起來,低低地打著響鼻後退,烏伯純趕緊拉緊韁繩,俯下身去安慰他的坐騎。林子中所有的馬都躁動不安,宿鳥驚恐地飛起,嘶鳴著在低空盤旋。

所有的騎士不約而同地從馬上立起,拔出劍,準備向他們的統帥致意。但是現在還看不到他——從騎士所處的位置看過去,隻能看見濃密的白霧從熊岩頂上緩緩地灌入姑麓山的茫茫林海。

拂曉寅末三刻津河口。齊軍大營那山黑沉沉地屹立在淩晨前的夜色中。

天空中星芒閃爍,鬥柄流轉,無數星星從烏柏嶺的山頭落下,又有無數星星從熊岩的頂上升起。星光投射在徐原冷清的大地上,樹林、灌木、草叢都沉沉睡去,夜梟無聲地掠過大地,不知名的鳥在林子裏淒慘地哭號,津河水仿佛在夢中汩汩流淌。

伯將睜開眼,抹了一把臉,覺得手心比臉還要涼,自己躺在門樓上,快要凍僵了;離天亮還有一陣兒,但是在這硬梆梆的木樓上也實在睡不著了,索性站起來。他趴在木製女牆上向下望了望——站在營門四圍的士兵卻仍是一動不動,偶爾隻聽見一兩聲衣甲輕脆的撞擊和鬆木火把迸濺的聲音。

遵照中行元帥高國仲的命令,從前日開始,晝夜兩班當值的軍士增加一倍,陪同當值的官佐增加了三倍,幾乎所有旅賁都隻能三天睡一晚上,情勢看上去十分緊迫,伯將卻在夜裏偷偷地打瞌睡。在他看來,一切都如同眼前的徐原一樣平靜,甚至可說是寧靜。

戰爭似乎仍然離他很遠。作為統領山東十二諸侯國、大周朝實際上的諸侯領班——齊國,其在封邦建國以來參加的所有戰爭都是在遠離本土的異國他鄉進行:以巨大的諸侯盟軍,鎮壓撮爾小國,戰爭變成了遊戲、示威和像伯將這樣的年輕人炫耀進階的資本。打完這場仗,伯將就滿二十歲了,將要正式繼承父親的官爵,成為齊國八卿之一。下一場戰爭,他就將成為行司馬,統率一師,不再隻是如今這樣的小小旅賁。

他哈了一口氣,看著白色霧汽慢慢消失。徐原的春天,又冷又幹,十分的難熬——家鄉這陣子,已經在為下海做準備了。父親極力推薦自己來參加高國仲的軍隊,原以為高國仲與父親關係非同尋常,自然是要關照的,誰知到了徐國前線,自己與其他下層出身的旅賁一樣,幹最苦的差事,值班巡哨,累得半死。高國仲前夜還發出命令,天明時即將自己與其他四名旅賁統統升為元尉,名義上是升了,其實是為著發配到更艱苦的左右兩軍去當差做準備。伯將一肚皮的不舒服,巡夜時偷偷睡覺,也算是小小地發泄一下。

他呆呆地看了一會兒那山,覺得壓抑得慌。家鄉的山沒有這麼高,也沒有這麼昏暗險惡。他心裏哼了一聲。也許隻有徐國才有這樣的山。什麼樣的國,有什麼樣的山水,也出什麼樣的人,哼,難怪呢!

自十三年前昭王南征荊楚,死於漢水,屍骨無存以來,大周朝近百年的太平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朝廷與北戎各部落連續三十年的爭戰,在昭王死後達到頂峰,自穆王三年起,至十一年止,沿北冥海展開的六次合戰,動員了大周傾國之力,並且得到昆侖山、汨羅城的鼎力支撐,總算大略堪平,然而算算出入帳,也隻勉強算得上慘勝。

前頭氣還沒出順溜,屁股後麵狼煙又起。徐國,先商朝時東夷贏姓之國,國朝初期,因為參與"三監"叛亂而被先周公旦遷徙於淇水以北,然而其新君徐偃自穆王元年即位以來,叛王不尊,停貢不臣,乘著朝廷連續十年對北戎用兵,及與雲中族在北冥對壘,大陳軍備,國內空虛之機,連續蠶食了附近十六個異姓小國和六個姬姓國家,本來位僅敘子爵,卻在一夜間擴大為侯國版圖。穆王八年、九年,朝廷連續兩年益封徐子為伯、侯,實在是騰不出手來收拾,不得不懷柔罷了。哪曉得徐偃乘著王室退讓,變本加厲,從穆王五年開始,就大規模營造宮室、城牆,規模遠遠超過諸侯的規製。穆王十年,徐國造車五千乘,建六師,無臣之心昭然天下。王室因北境戰事緊急,隻派了使臣嚴厲叱責。徐偃深知王室空虛,故意禮遇使臣,並遣使獻上貢物;使臣前腳剛走,後麵徐堰就關上徐都大門,接受十六國朝賀,南麵稱王。

此事震動天下,終於鬧到不可收拾。穆王十一年春,周天之氣流轉,推動北冥琨城再次上升,回到上層天界。一直受雲中族控製的北戎遁去極北之地,北方戰事刹那間消弭無影,朝廷總算騰出手來。十一年七月,下詔令徐堰毀棄城牆,稱臣納貢,徐堰斬殺使臣。王即以召公為將,率領郗、衛、鄒三國軍隊,進攻徐國屬國。至十二年正月,王親拜執政周公為統帥,調集六軍、師氏、齊軍、山東十二國聯軍,總共一萬三千乘兵車、十八萬八千馬步兵卒,征討徐國,規模前所未見,甚至超過國朝初期對羌、狄及雲中族的全麵戰爭,天下大震。昆侖山、汨羅城以隨師征討為名,在軍中派遣了大批使節、術士,實則是嚴密監控。

一月十七日,征徐大軍從成周出發,十日後渡過淇水,二月一日,十萬大軍如入無人之境般開進徐國。進據徐國的第七日,王軍的主力部隊就與徐國軍隊正麵接觸。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由徐國副大將杜宇率領的徐軍並非浪得虛名,麵對數萬大軍絲毫不落下風,雙方在鹿原夏泉關惡戰十餘日,直到充任左右軍的齊軍和山東十二國聯軍先後趕到,前後夾擊,徐軍才被迫退出夏泉關,退保徐原雉水關。二月二十八日,從晨到昏,六萬大軍輪番攻打,終於迫使徐軍撤至徐原東側的姑麓山上。

傳說姑麓山是座神山,從中原往升仙界的仙人都要經過姑麓山的雲霧叢林,才能抵達昆侖之墟的南天門。這山也是擋在征徐大軍麵前的最後屏障,翻過姑麓山,徐國的堰都城就在眼前了。杜宇撤退到山上的第二天,徐國發舉國之力,男子八歲至六十四歲全部征召入伍,由司城蕩意儲親自率領,增援姑麓山的防禦。

那蕩意儲更是非比尋常,關於他的傳說廣及大周的每一個角落。穆王元年,為紀念先王擴土攘夷,在宗周鎬京舉行大傀禮,年僅十四歲的蕩意儲代表徐國出陣,勇奪諸侯國六藝第一,名動天下。徐偃在數年間稱霸北疆,蕩意儲受封司城之職,為其東征西討,居功至偉,且深得徐國軍民愛戴。增援前線不過三五日,便沿姑麓山修建了三十七處營寨,看樣子打算死守不退,要在這裏與王軍決一高下。

王軍其實是可以繞過去的。姑麓山左側流淌津河,右側是矮小的章丘,無論從哪一邊都可以輕易地突破徐軍薄弱的防線,直抵徐都。但是,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周公姬瞞卻在姑麓山前停了下來。三月三日,稍事休整後的王軍正式布陣姑麓山腳。王軍、師氏占據入山道路前的牛犢崗,山東十二國聯軍居山北麓,準備攻擊徐軍側翼,齊軍居中,策應王軍。按執政周公的部署,大軍在姑麓山對峙徐軍主力,召公的另率一軍在掃平徐國附庸後,從魯蕩原直入徐國,或進攻堰都,或進軍蕩意儲的身後,進行戰略合圍,時間與形勢都在王軍一邊。

司城蕩意儲顯然也看穿了周公的計略,這是明擺著的事情,要想不被合圍,除了撤回堰都城外,就隻有尋求與王軍決戰一條路。奇怪的是,一連過了十天,召公已經打到了魯蕩原的邊上,徐軍卻既不出戰,也不後退,姑麓山上半點動靜也沒有,兩萬八千多的徐軍仿佛睡著了一般——白天隻看見山濤起伏,晚上連營火也不見一處——這麼不合常理,必有所圖,司城蕩意儲舉世名將,不可能不放手一博。周公下令各國,晝夜提防,死守營寨。

夜特別長,但終有過去的時候。近處黑茫茫一片,遠方卻清晰明亮,東方的天空剛剛還是漆黑一片,現在已緩緩地慘白地亮了起來。伯將在門樓上慢慢踱步,來回走動,幾名坐著的軍士見他走來,忙不迭地站起行禮,伯將素不拘禮,一麵打哈欠一麵按他們坐下。一名十夫長屁股乍一碰著樓板,又一下撐起來,指著營門外,叫道:"元尉大人——您瞧!"伯將回頭一看,隻見數裏之外的津河河畔,不知何時亮起幾盞燈來。他心下一緊,撲在女牆上看時,那些燈火晃晃悠悠,迅速變大,伴隨著的是隱隱的馬蹄聲,但河邊晨霧繚繞,一時也看不分明。

此刻,守門的軍士都已驚醒。那馬蹄聲越來越響,伯將兀自支愣著,忽然想起自己當值營門,忙輕聲喚道:"弓手——""大人請看!"那十夫長眼尖,一把拉住他的手,道,"是王軍的旗幟!"伯將定睛看去,卻見兩乘兵車從前麵的樹林中並駕而出,車身玄黑,各禦四匹黑馬,禦者居左,站在車右的甲士黑甲紅袍,一人高舉一麵大旗,赫然便是王室的龍旗與周公的蛙旗。車聲隆隆,將晨霧都驅散了。後麵又是一模一樣兩乘車駕。

整個樹林,忽然被照得透亮,一束束的光從林中射出,整齊劃一地向後甩去,仿佛無數根光的槳在劃動。齊軍中驚訝之聲剛起,便見一艘中型浮空舟從林中緩緩飛出。浮空舟通體雪白,上下兩層,一張紫色的風幡掛在船頭,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標誌。浮空舟之後,又是四駕一模一樣的兵車護衛。

伯將在鎬京見過不少浮空舟,但隻用紫色風幡,沒有懸掛旗幟的卻前所未見。那當先的兩車已到門樓之下,其中一名甲士將手中王旗一舉,朗聲道:"我等奉執政殿下之命,護送巫如殿下前來齊營。爾齊國官佐速速開門跪迎!"聽到來人如此呈報,眾兵將倒也罷了,伯將卻大吃一驚。他雖為小小元尉,但襲有伯爵之位,因此與高級官佐一樣每日收到朝廷邸報。那巫如乃是巫族年輕一輩中傑出高手,與天下聞名的巫昊、巫劫等同為巫族預備長老,將來巫族長老的不二人選,身份地位與人間帝王相當,作為昆侖派駐大周朝的最高使節,三十年前便駕臨中原,連天子也禮敬有加——隻聽說有巫族加入對徐討伐戰,誰曾想竟然是如此身份之人!

他顧不上走樓梯,從門樓上一躍而下,在泥地上連著踉蹌幾下,一迭聲地喊:"快快快!快開門!"自己端正冠袍,在門前單膝跪下。眾軍士忙推開大門,跟著跪了一地。

當先四乘一聲不吭,從容入門,車聲淩淩,徑直往中軍大帳去了。接著便聽見一種輕微的聲音,仿佛數百隻蜜蜂一起振動翅膀,營前的地麵仿佛到了正午時分一般反射著強光,唬得眾人不敢抬頭,死死地伏下身子。伯將爵位在身,卻也不敢怠慢,低下頭不敢逼視。那浮空舟離地一尺多高,慢慢滑過,隱約聽見裏麵有些模模糊糊的人聲,似乎還有人輕歎一聲——他心中沒來由地怦怦跳動,待抬起頭來,浮空舟已進入了二門。緊跟在後麵的四乘車也跟了進去。

齊軍斥侯官衛離跟在最後。他是奉命在王軍大營聽調的,不知為何跟了回來。伯將與他極熟,但此刻見他一臉肅然,緊跟在王軍車騎後麵,進了二門。

他怔怔地站了一會兒,便看見中軍營內一陣騷動,一麵繡著黑色狐狸的錦旗快速升上旗杆頂端。那是緊急召見旅賁以上官員的信號。伯將回頭吩咐眾人:"仔細看護營門,有什麼事情立刻奏報!"抓起自己的頭盔,奔向中軍營地。隻須臾間,三十多名旅賁以上官佐便已齊聚在中軍大帳門口,值夜班的一個個臉青麵黑,剛起床的更是忙著整衣正冠,一一依職位分班列隊。左行輿司馬陶盧定、右行輿司馬王子騰二人臉色凝重,見眾人匆匆站定,對望一眼,同時一掀帳幕,帶頭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