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 3)

進入大帳,眼前便是一亮。外麵剛剛黎明,大帳內卻點滿火把燈燭,亮如白晝。朝廷夏官少司馬、齊國上卿、中行元帥高國仲身著紫紅色錦袍,麵色陰沉地坐在帥位上。衛離懷抱一卷羊皮,站在他身後。諸將參拜完畢,各自落座。伯將爵秩雖高,但剛剛入伍,職務排在最低,隻能坐在靠門的小幾子上。

明明是緊急軍情,可是高國仲坐在帥位上卻一言不發。在場的官佐大眼瞪小眼,在一陣壓抑的沉默中,隻見他舉起左手招了招,似乎是在示意衛離發言。眾人便又注目於衛離。

衛離臉現尷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諸位……昨日亥時,周公殿下親自主持軍前會議,已經決定,自今日辰時開始,全麵進攻妙峰坡,以一日為限,掃平司城蕩意儲所帥之徐逆頑敵。"大帳中轟然一聲。王軍大營決定全麵進攻妙峰坡,作為右軍的齊軍居然到了淩晨時分才得知消息,而且僅僅是低級傳令官的通報。眾人不禁麵麵相覷。

衛離大約是料到會有如此反應,臉色微微發白,走到大帳中央,將抱著的羊皮卷展開,赫然便是姑麓山的山形圖。圖上密密麻麻布滿標誌,黑色的徐軍營寨,布滿整個妙峰坡,白色的是大周王軍,依山下寨,連綿數十裏。

衛離指著地圖道:"諸位請看,這是重新繪製的形勢圖。昨日午時,召公殿下的前鋒已經渡過漆水河,離姑麓後山隻有不到六十裏路。為防備司城蕩意儲察覺後撤,周公殿下命令,必須在今日上午展開總攻,拖住徐軍主力。王軍大司馬師亞夫大將負責今日早上的攻擊。諸位請看——辰時開始,王軍十二個旅,師氏十一個旅,將以妙峰坡左側鶴崗為目標,沿山脊左側而上,采取越寨攻擊戰術,攻擊徐軍第一、三、五、七、九等營寨,同時間,將以王軍兩個火龍炮旅和師氏六個發石車陣地,持續攻擊妙峰坡山脊正中的龍脊大路,以阻止右路徐軍增援,分隔徐軍部隊。戰役目標是到午後三刻,占領鶴崗,姑麓山天險盡入我手,迫使司城蕩意儲後撤……如果那時候,召公之軍能夠按時到達姑麓山後山,將形成在峽穀中包圍蕩意儲之勢,如此,則為我軍的全勝。""那麼,"他的話音剛落,坐在首席的左行輿司馬陶盧定便道,"中軍發起進攻之時,咱們齊國大軍和山東十二國聯軍,做什麼?""十二國聯軍將從巳時一刻開始,從妙峰坡右側向徐軍第十二、十四、十六三個營寨發動佯攻,進一步阻止徐軍左右相顧。我們……居中……待命。"衛離說到這裏,吞了口口水,便轉頭望向高國仲。

高國仲冷冷地掃視一遍諸將,道:"你們都聽到了,王軍的部署可謂算無遺策——還有什麼意見沒有?"齊軍眾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臉上都是不可思議的神色。王軍仰麵強攻由司城蕩意儲率領的徐國主力,居然將強大的齊軍放在一邊觀望,僅僅動用十二國聯軍那些又小又窮的軍隊作側應——這也叫"算無遺策"?

沉默多時,右行輿司馬王子騰開口道:"仰攻妙峰坡,以下擊上,僅以不到八萬軍隊攻擊,且王軍大部是車騎部隊。將敵營一分為二,越寨攻擊,其實隻攻擊了不到四分之一的營寨,不知如何進行?十二國聯軍以不到一萬兩千的兵力進攻右翼司城蕩意儲的大營,如果司城蕩意儲不救杜宇,直接攻擊十二國聯軍,把他們擊潰,王軍的側翼便暴露無疑——請問又如何應對?""王軍故意忽略我們齊軍,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左行輿司馬陶盧定接口大聲道,"打從我國封國以來,凡是征夷討逆,咱們齊國哪次不是前鋒主力?王軍如果覺得不再需要咱們齊國,那還把我們千裏征調到前線來做什麼?簡直……"說到這裏,他一眼瞥見高國仲陰沉的臉色,咽了口口水,氣哼哼地不再說話。

他要說什麼,在座的都知道。自打出兵征討徐國以來,號稱天下第二強的齊軍就坐上了冷板凳,連著兩場大戰均未沾邊。打不了仗就無功可立,齊軍官佐大多是國人出身,全靠軍功提升爵位,早已深感不滿。這下子,連可能與徐國的最後一戰也撈不上了。陶盧定自己也是國人出身,靠軍功升為齊左行輿司馬,他這樣一口氣問出來,在場齊軍官佐頓如炸了鍋一般,氣勢洶洶地責怪王室"不公",師氏"亡國後裔,跳梁爭功",大聲嘲笑者有之,交頭接耳者有之,高聲抗議者有之,憤憤不平者有之。

高國仲早知道會如此。王室輕慢齊國,實在不是一天的事情了,其中內幕,他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這口氣他也忍了很久。但他身為二萬二千齊軍的統帥,不能沒有立場。他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卻聽見一人道:"列位大人可以放心,王軍的確有必勝的把握。"聲音不大,在亂轟轟的大帳中顯也顯不出來,卻偏偏人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漸漸的,大帳靜了下來,人人都用驚訝的眼光看著那個坐在末席的小小元尉。

陶盧定盯著伯將足有半晌,問道:"伯將?你個小小元尉——你說什麼?"伯將本來頗後悔自己多嘴,但被陶盧定這麼輕蔑地盯著——他的爵秩遠在陶盧定之上,也實在忍不下這口氣——站起來向高國仲一躬,道:"元帥,末將的一點粗淺見識。末將以為,王軍此戰戰法淩厲,必告全功。""你講。""是。"伯將沉吟一下,指著地圖,道,"列位大人請看,這是徐軍的陣列圖形。徐軍此次布陣,沿妙峰坡而下,結營連環三十七座,這條龍脊大道,將整個妙峰坡分為對等的兩半,司城蕩意儲居最高處的熊岩,杜宇居鶴崗,正好把垂穆峽穀夾在中間——看似牢不可破,其實頗多破綻。""哦?""前天王軍大營的作戰會議已經講明了,妙峰坡名為一坡,其實是兩道坡,在這裏——"他用手在妙峰坡前一劃,道,"從正麵看,很難看清楚,但這裏其實是一條平溝,橫亙整個妙峰坡,是鶴崗與熊岩前的一道崗。末將以為,這條溝與龍脊大道交彙之處,就是整個妙峰坡的殺劫所在。"高國仲深喘了兩口濁氣,連連點頭,道:"說說看!""是。"伯將用手在圖上比劃了一個十字,道,"諸位請看。這條溝與龍脊大道交彙成一個十字,左上是鶴崗,右上是熊岩,左下右下則是依龍脊大道分開布陣的徐軍左右兩軍。龍脊大道是山脊,又高又寬,沒有任何遮擋。在十字中心以下,王軍的火龍炮和投石器可以將大道守得死死的,徐軍很難翻過大道,將左右軍陣連成一片。"他在十字中心上點了點,望一眼周圍專注的眾人,道:"這裏駐紮的是徐軍左陣第九寨。我敢說,徐軍的重點防禦也在此處。諸位請看,一、二、三、四,這四個營寨,離王軍展開攻擊的正麵不到八裏地,完全落於火龍炮與投石器的攻擊範圍之內,即使不用符靈彈,半個時辰之內也足夠把它們打個稀巴爛。司城蕩意儲在坡正麵布下這麼多營寨,一是分散我們對第九寨的注意力,二是延緩進攻,使左右徐軍能夠在高於十字線以上的垂穆峽穀,完成換防和支援,鞏固高地的防禦。"在眾人死一般的沉默中,陶盧定咳嗽一聲,道:"你說的……是徐軍的勢,或者有些道理。試問你又怎麼認為王軍這次穩操勝券?"伯將看了看他,歎口氣,道:"大人——王軍已經看透了司城蕩意儲的布陣方略。為什麼隻攻擊一、三、五、七這四座營寨,而跳過二、四、六三座營寨?諸位想想看,徐軍了不起兩萬八千人,卻遍布三十七座營寨——司城蕩意儲天下名將,絕不會把兵力平均分配——這些營寨中有虛有實,前麵這些營寨,統統沒有什麼價值,更沒有強有力的防禦,根本不能在對進攻造成多大阻礙。王軍的目的很清楚,就是趕在中午到來之前,找幾個寨子作為暫時的落腳點,以支持強攻第九寨,現在看來,隻要火龍炮保持不間斷的攻擊,是可以做到的——徐軍左右兩翼根本就沒有時間相互增援嘛!一旦占領第九寨,上可以攻擊杜宇的鶴崗大營,下可以翻過龍脊夾攻右方的徐軍,妙峰坡的天險,其實就是敵我共有了。請諸位大人留意:仗打到這份上,也就沒有什麼勁頭。司城蕩意儲不撤也得撤了,除非他想把全軍葬送在這裏,依末將看來,絕無此可能。"高國仲驚訝地望著他——伯將的父親是齊國八卿之首,他上一次見到這小子時,他還穿著開檔褲呀呀學語。原以為這愣頭青入伍不過是想在繼承卿位之前混點軍功當底子,自己也一直把他當下級旅賁使用,沒放在心上——現在看來遠不是這麼回事。他隨口說的這些分析、推斷,自己倒也有所認識,但還沒有宣之於口,就被這個貌不驚人的年輕人說了出來。甚或有自己都沒想到的地方,經他的話一一印證,立時便赫然開朗。

心下強壓著訝異,高國仲沉吟道:"各位可都聽見了。伯將說的,也還頗切中道理——執政周公雖然年輕,但其人智略超群,師亞夫大將更是久經戰陣,若說連他們也考慮不到這些,那便是笑話了。伯將,你退回班裏去。"伯將鞠躬稱是,轉身退回到大帳最末的角落裏去。偏偏陶盧定抵死不服,大聲道:"一個小小元尉,說話未免大氣。司城蕩意儲是傻子?會坐著讓人掀了他的營寨?王軍強攻左路,右路交給聯軍——那些小國軍隊,能頂什麼事?若被蕩意儲看出漏洞,一輪衝擊就衝垮了,到時候王軍側翼失陷,再補救也就打亂了部署,能不能按時攻下第九寨,那就難說得很了。"伯將已走回自己位次上坐下,聞言微微一笑,低聲道:"蕩意儲不會進攻。""你說什麼?""末將說——"伯將坐在位子上向陶盧定微一欠身,大聲道,"末將以為,蕩意儲不會進攻。不管王軍露出多大破綻,今日一定會攻克妙峰坡。"陶盧定漲紅了臉,強壓怒火道:"說得倒輕巧——兵凶戰危,豈是你一人說了算數的?""這是天下大勢。"伯將道,"豈有以撮爾小國以當天下者?豈有以區區兩萬疲敝之卒,而當十八萬虎狼之師者?豈有以一山而擋十四國者?難道大人不覺得奇怪,司城蕩意儲起舉國之兵,來防守這毫無天險可守、無回旋餘地、無城池之固的姑麓山,難道還真的指望能擋住王軍的步伐?不要說這山前的十八萬大軍,若是加上召公殿下的大軍,前後夾擊,石頭也磨成粉了——司城蕩意儲天下名將,會明知故犯如此大錯?"陶盧定頓時語塞。這問題其實在座的官佐們大多談論過,司城蕩意儲自蹈死路,這是人人都看得清楚的事,至於為什麼,那就眾說紛紜了。因傳說徐君偃早已得了瘋顛之症,便有說法,是瘋了的徐君強迫蕩意儲出陣迎戰;也有人說,這是司城蕩意儲主動迎戰,以避畏戰之嫌。這些說法原也說得過去,可這時候被伯將當場問出來,陶盧定倒猶豫了,覺得這些說法太過牽強簡單,隻怕說出來當場就要被駁翻。想了一下,陶定盧道:"也許司城蕩意儲受迫於形勢,或者迫於壓力——徐國破亡就在指日之間,他身為徐國上卿,難道不應該以死相爭?"伯將輕笑一聲,道:"以形勢而言,徐國已是必亡之國。以戰事而言,徐國人口不足二十萬,舉全國之力發兵不過四萬,除了投降,唯一的自保之法就是死守堰都城。那徐堰經營堰都城十年,號稱天下第二都,城高池險,儲備充足,如果死守,運氣頂了天,隻怕還能求得城下之盟。可是杜宇和司城蕩意儲卻棄堅城而出,冒著被合圍的風險在野外與王軍交戰,為什麼?"這話,連高國仲也問住了。這個問題在王軍大營的會議中也討論過多次,連執政周公在內,人人都拿捏不住,議來議去,隻能以"必有陰謀"四字概括之。伯將這麼問出來,似乎竟然有了答案,高國仲不禁站起身來,背著手踱了幾步,這才指著伯將道:"說——說說看。"伯將站起來,欠身道:"是!末將有一個猜測,那就是,司城蕩意儲把姑麓山防禦當作疑兵之計,就如同他在妙峰坡上布下的陣勢,其實一捅就破。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堰都城拖延時間。想必此刻堰都城中,必有重大陰謀,而且必然耗費彌時。為著徐國存亡計,竟然不得不先有杜宇死守夏泉關,後有蕩意儲親赴前線,故布疑陣,以他威震天下的名頭,吸引全部進攻徐國的主力——這是其一。"他見陶盧定還要開口,馬上加重口氣,道,"其二,既是疑陣,疑者,詭也,必為虛幻之物。蕩意儲絕對不會把徐國的主力耗盡在這裏,他還要守城,沒有了軍隊,堰都變成空城,什麼陰謀也沒有用。他一定已經知道,自己已處於兩路大軍的夾擊之中,因此,一旦正式交戰,蕩意儲必然立刻收縮防禦,末將擔心的就是他完全放棄抵抗,一觸即潰,若被他逃回堰都城中,終是禍害。"說完舔舔嘴唇,若無其事地又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