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疇隱隱聽著窸窸娑娑的聲音響過,似是裙裾之聲,繼而悄無聲息,似在伺候自己吃完收拾食盒,他冷笑一聲,說道:“飯既放好,你該退下了,不必在此伺候。”無人應答,洪承疇慍道:“你怎麼還不走?”回身一看,不由大驚,眼前已不是那個送飯的軍士,而換作了一位風華絕代的南國佳人,長發如雲,高高堆起,眉如遠山,目若秋水,麵色白皙,微微泛出一絲紅霞,一雙小巧而又潮濕的朱唇,如開似閉,粉白的脖頸修長而細膩,他似乎已然覺得觸手微涼,詫異道:“你、你是江南人氏?怎麼會來到偏遠的北疆?”
“奴奴叫小玉,生長在江南,後流落京畿,被人販賣至此。”
江南,杏花、春雨、梅林、翠竹、江水……洪承疇的心頭瞬間織造出一幅幅清麗縹緲的圖畫,他不敢再想,問道:“你來這裏做什麼?”
“奴奴熬了人參蓮子羹,送與大人。清人知道奴奴與大人同屬江南故裏,特命奴家侍奉大人的飲食,以慰大人對故國的思念。這蓮子羹大人想必是多年沒有喝了吧!奴奴離鄉多年,久別故園父老,聽說大人一心殉國,心中敬佩,也想一睹威儀。”
看著小玉用纖纖素手打開精致的紅木漆盒,拿出一個小巧精致的青花瓷碗,盛了淺淺一小碗蓮子羹,洪承疇的心又莫名地疼痛起來,似乎是一個多年的傷口,剛剛愈合又被撕開,他想起了南方:深閨少婦,白發高堂,母親今年已七十多歲了,不知道身體怎麼樣?妻子兒女……唉!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洪承疇不敢再想下去,半生殘年恐怕無緣見麵了。他盯著小玉,感到有幾分像自己的如夫人----那個自己衣錦還京時納的美妾,不由勾起滿腔柔情,搖頭吟道:“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蛾蛾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江南多數女孩子都用豆蔻塗指甲,你卻為什麼指甲素白呢?”
“流落他鄉,心如死灰,怎敢奢望?大人,喝些蓮子羹吧,快要涼了。”小玉目光閃爍,哀怨之中人掩不住顧盼神飛。
“哪裏有用人參燉蓮子的?未免有些奢華了。”洪承疇端碗一嗅,隨即放下,歎道:“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一碗蓮子羹,多少故園情!江南,江南隻能在夢裏重遊了。”說罷,潸然淚下。
小玉歎道:“大明不少將士投降了清人,個個高官厚祿,大人為什麼不降呢?逝者已矣,生者何堪。往後大人的家人,怕是都得過著以淚洗麵的淒苦日子了!”
洪承疇搖頭道:“我讀聖賢書,知道忠義二字的分量,又蒙皇帝知遇,怎能自汙名節,辜負皇恩?況且我一家老小盡在關內,我如降清,豈不是斷送了他們的性命?豈能因我一人,誤我全家!”
小玉勸道:“古人道: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果大人降清,能早日平定幹戈,停息戰事,百姓就少了流離之苦、悼亡之痛,實在是一件莫大的功德。為天下蒼生著想,遠勝於隻為崇禎皇帝一人出力,怎麼說是自汙名節呢?如果大人擔心一旦降清,家小有性命之憂,奴奴有一個計策,不知是否可行?”
“快說與我聽!”
“大人對清人可以說降,對明人可以說留。”
“這是什麼意思?”
“清人與大明爭戰不息,上自朝臣,下至百姓,都有怨言,大人可乘機倡言議和,居中調停,助兩國交好,就此消弭戰禍,如果議和成功,豈不是功德無量,天下人誰不敬重您的苦心?明朝怎會追究大人丟城降清之罪,殘害大人的家小呢?”
洪承疇沮喪道:“我以為你有什麼妙計,原來不過如此。洪某願做議和使者,清人豈會答應?你未免太稚嫩了。”
“時候不早,奴奴該走了。”小玉燦然一笑,收拾食盒離去。洪承疇隨到門邊,望了很久、很久……
入夜,洪承疇睡意全無,遠處一支竹簫在低低地吹奏,如泣如訴,把他的思緒又帶到了遙遠的江南……洪承疇踱步廬中,星河燦爛,月華如水,簫聲在茫茫的原野和廣袤的夜空飄蕩、回旋。塞外深秋,天氣轉寒。夜風淒緊,吹入草廬,其聲嗚嗚。那縷縷簫音斷斷續續,吹奏著一曲曲柔柔的吳歌。青山上的翠竹,石橋下的綠水,如霧如煙的梅雨,如醪如漿的米酒,秦淮河的歌船畫舫,歌船畫舫裏的絲竹之音,吹簫鼓箏的玉人兒,似近似遠,若隱若現。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皇上!臨難一死報君王,臣沒有忘!可求死不能,隻得赧顏苟活。從此生為別世之人,死為異域之鬼了。”洪承疇麵向南方,跪倒在地,淚水橫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