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雷的右胸部中彈,流了很多血。他頭部的傷勢看起來很嚇人,其實主要是因為撞擊造成的淤血腫脹,多敷幾次藥就好了。那敷料也不知是用什麼東西做的,金黃色、黏糊糊,塗得滿腦袋都是,難怪夏武傑說他的頭像南瓜。
劉排長能睜開眼的時候,看見夏武傑躺在他旁邊的床上。這小夥子在衝鋒時把腿摔斷了,雖然左腳打著繃帶夾板吊得老高,精神卻是十分好,張牙舞爪、咿裏哇啦地說個不停,薑莊打援戰鬥的情況全是聽他講的。
大劉一開始還弄不懂他的話怎麼那麼多,可過上幾天自己也明白了:外邊是春天裏來百花香,自己卻躺在床上不能動,不找人閑聊天又能幹什麼?
傷員住院的這個軍區三所,實際上就是軍郵隊旁邊的那個休養所,劉春雷等於是離開半個月又回來了。當初在軍郵隊的時候,他很少到休養所來,因此也不認識什麼人。有一天劉春雷躺在病床上和小夏找不到話說了,就想起魏二民,托人把他叫來。
魏二民果然水平高。他一進屋,這病房就成了個小俱樂部,嘻嘻哈哈地,弄得隔壁的病友和路過的護士都來看。有個小護士也站在門邊咯咯地笑,大劉覺得她有些麵熟,想起就是在濮水邊洗衣服的那位,卻又記不得她姓什麼了,於是就搭訕著問:“同誌,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叫蔡誌蘭。”小蔡護士顯然沒認出大劉。
“她叫‘菜籃子’!”夏武傑得意地揭發。
“你們願意,叫我‘菜籃子’也行。”小護士倒是挺開朗。
魏二民這時也認出小護士了:“哦,你是貴州遵義的!”
“你怎麼知道?”
“你忘了?前兩年我見過你的。想想看?在什麼地方……”魏二民正準備拿出他那一套江湖騙術繼續忽悠,卻見小蔡臉色突變,眼眶紅紅地跑了出去。這到底是說錯什麼話了?大家一時間有些莫名其妙。
趕緊把休養所的周所長請來詢問,才知道蔡誌蘭原本是個愛國學生,年紀很小就離家參加抗戰,前幾年在國民黨軍隊幹過,進過集中營,吃了不少苦,所以提到以前的事情難免會難過。
“不過,沒關係,”周所長說:“小蔡同誌哭起來快,笑起來也快,過一陣就好了。”
還真是這樣,幾個人還在商量如何賠禮道歉,小蔡護士又跑了回來,指著老魏和大劉咯咯直笑:“騙人的,我想起來了,你們是軍郵隊!”
這以後蔡誌蘭就經常到大劉的病房裏來,有時還把家裏情況和自己的經曆講給大劉聽。她依然還是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病房裏也因為有了這女孩的情緒,變得生動起來。
劉排長和夏文書很長時間都弄不明白,為什麼很多人都住大病房,而他倆卻住在這比較安靜的小房間裏。小蔡說:“這是給高級幹部和立功傷員的休養房啊!”
“我們立功了?誰說的?”
“咯咯咯,自己立了大功都不知道,真傻!”
小護士覺得和兩個傻瓜在一起聊天也挺開心的。
躺了半個月,劉春雷能夠起床走動了,可鄰床夏武傑的腳卻依然吊得老高,動彈不得。眼看著先前要死不活的大劉如今四處轉悠,始終精神氣兒十足的小夏簡直嫉妒死了,發誓說下次打仗寧願傷腦袋也不願意傷腳趾頭。
能走動就能看見更多有趣的事情。休養所裏有傷號也有病號,休養員也來自各個單位,有的軍事幹部在遊擊戰中把生活規律搞顛倒了,白天睡大覺,夜晚來精神,天一黑就點起油燈到處邀人下棋、打撲克。可是玩不了一會兒就要到院子周圍轉悠一圈,回來以後還嘀咕:“邊上沒崗哨,心裏不踏實。”
醫院規定,所有的休養員都不許帶武器,這是防止有誰情緒激動或者生病以後腦筋糊塗,擦槍動刀的,發生傷害事故。可偏偏就有個病號不習慣,他在敵後作戰時間長了,非要摸著槍才能睡著覺,折騰了好幾天都改不過來,最後沒辦法,隻得弄了把榔頭墊在枕頭底下。他握著那鐵疙瘩立刻就打呼嚕了。
6月中旬,騎兵團政治處周家鼎主任帶隊到軍區學習,順便到三所探望傷員。
周主任通知大劉:因為一營長黃斌和一連長匡永盛調到軍區工作(後來他倆去了東北),組織上決定由四連二排劉春雷排長調任騎兵團一營一連連長,一連(黑馬連)是個有著光榮傳統的紅軍連隊,希望他能帶領紅一連把革命榮譽發揚光大。
當連長不當指導員,這挺符合大劉的心思。他心裏高興就想著要歸隊。周主任見他身體恢複得還不錯,也同意回頭派通信員來接。騎兵部隊流動性大,如果沒有人接應的話,找到駐地很不容易。
說到通信員,周主任還講了個有趣的事。
薑莊戰鬥後,團裏給“公雞”也記了功。因為劉春雷不在,李樹茂就把戰馬騎上了。前些天團裏宣布了一營一連長的任職命令,一連的通信員小吳立刻跑到二營去拉馬。這小吳是剛從公安大隊分來的新兵蛋子,年紀不大,膽量可不小。他直接找到李樹茂說:“把我們連長的馬還給我。”
李樹茂愣了好半天才明白是怎麼回事,笑著說:“這可是匹灰馬,你們一連的戰馬應該是黑色的吧。”
“黑不黑的我不管,反正這是我們連長騎著立大功的馬。”
新任一營營長張存有(1949年犧牲)正好從旁邊經過,於是就被拉來當仲裁。張營長評判道:“說是灰馬不錯,說是淺黑也可以。”
“你這指導員真夠滑頭的,”李副營長哈哈一笑,把“公雞”還給了小吳通訊員。
張存有是大劉在二連當戰士時的老指導員,偏袒部下當然是情有可原,可實際上,李樹茂自己也樂意把“公雞”送給劉春雷。
李副營長不愁沒有戰馬,打二十二團繳獲了敵人團長的坐騎。那也是匹好馬,從鋼印上看曾經是日本軍馬,灰色底子帶著白色斑點。聽說它原來的名字叫“軍長”(因為孫殿英軍長是個大麻子),挺響亮的,李樹茂也就決定沿用老稱呼。於是,這以後騎兵團的宣傳隊有了個新段子:
“李樹茂,裝備好,營長騎著‘軍長’跑。”
過了兩天,通信員到休養所接連長來了。這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夥,背著駁殼槍,挎著大馬刀,全身上下公文包、挎包、水杯、手榴彈掛得琳琅滿目,一看就知道是個新兵。騎兵的馬刀比較長,真要挎在腰上就會拖到地上去,非得用手提著才行,所以一般老兵都是把這些東西搭在馬鞍上的。隻有剛上馬的新兵愛顯擺,才會全部披掛起來。
小夥子的名字挺文雅,叫吳立然,可做派卻像個老行伍。見麵熟,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好似個受黨教育多年的大幹部。一二三四、甲乙丙丁,開口就是一大通,弄得劉連長直納悶:這小家夥到底是什麼來路?
通信員把上級的命令傳達完畢,攜帶的文書交代清楚,然後就表決心談計劃抒發革命理想,最後問:“首長還有什麼指示?”
沒指示。大劉心說,能講的都被你講完了,我這個連首長還有啥好指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