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逐漸隱沒。
當黑夜的最後一顆星辰黯淡下去,黎明的第一道霞光從天邊升起時,蜷縮在院子中的孤單人兒終於睜開眼睛。
陳奇的睫毛輕輕顫了下,接著眼皮緩緩撐開,眼神清亮,黝黑的瞳孔像是最深邃的黑夜,有著難以抗拒的魅力。
陳奇有些不適應,連續眨了好幾下眼睛,才從那種飄飄然的感覺中脫離出來。
為了保持最冷靜的思維,陳奇很少飲酒,即便是喝,也都會控製度量,或者直接用玄力驅散酒意。
然而昨天,他全然放開,將陸卓銘臨走時贈給他的三壇好酒盡數灌進了腹中。
陸卓銘何等人物,最落魄時人亦稱醉鬼,由他親自送出的酒,哪裏能有差的,加之他贈酒顯然還有一重意思。
你代我與你父母喝幾杯。
陸卓銘雖然沒說,陳奇卻在接過酒壇的那一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元老頭告訴陳奇,當年他父母被殺後,屍體早就被人一把火燒掉。
如今陳奇唯一能拿來祭奠的,便是那天親眼目睹的畫麵。
父母兩人在他的眼前,雙雙倒下的畫麵,就是最後的定格。
所以他才會那麼小心翼翼的走進院中,才會跪在空蕩蕩的院中自言自語,胃裏翻滾時,也不敢麵朝那片特殊的區域。
那塊地方,就是陳奇心中墓地。
即便喝昏了頭,醉眠時,也像是真的有那麼兩個人待在那兒,正是最深層次的意識中有這麼一個念頭,陳奇才會在睡著後都保持著那麼個姿勢。
就像幼年時,安靜的縮在父母懷中。
待看清楚周圍的實際環境,明白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場景過後,陳奇痛苦的閉上眼睛。
過了很長一會兒,才再度睜開。
十六年前,正是因為出現了他,才導致那麼一對讓人羨豔尊崇的神仙眷侶沒有選擇於輝煌中落幕。
尤其是他的父親,那個懾服了全天下的雄奇男子,本該在那場讓全天下高人都感到驚悚的揮霍後消散天地間,卻為了他這個才出生繈褓的幼子,硬生生撐著多活了這麼些年。
這多出來的十幾年,為了能夠將陳奇藏起來,讓他完全消失在別人的窺視中,陳敬南必然做出了許多複雜至極的安排。
與此同時,還需要強撐著一氣冠四榜後揮霍得差不多的生命,與那個喜素衣素裙的溫良母親共同維護起一個尋常人家該有的溫馨生活。
他們犧牲了所有,還得讓陳奇度過一個平凡卻注定不普通的童年。
陳奇眼中不再有茫然,異常堅定的站起身子,將衣服一絲不苟的梳理了一遍,確認沒有什麼問題後,他雙手交疊,目光平靜的跪了下去。
他的背挺得筆直,輕聲說道:“爹娘,在我的記憶中,你們不是什麼全天下矚目的天驕,自我出生開始,我們就住在這個家中,我們是青冥城外最尋常不過的讀書人家,你們給我的童年和別人也沒有多大區別。”
講到這兒,陳奇的語氣稍稍頓了下,微笑道:“當然,你們比村子裏的其他人都好看許多,出去玩的時候,也是一件很有麵子的事情。”
“既然隻是尋常人家,那麼就做最尋常的事情,你們死得不明不白,至少在我看來,很看不明白,那麼作為你們的兒子,我就有責任去弄明白這些事情的前因後果。”
“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是哪個倒黴鬼,能叫你們臨死了還惦記著,竟然借他之手殺了自己,然後讓我殺回去?”
陳奇的嘴角翹起,笑道:“爹啊,咱們老陳家都是沒法修行的體質,你是哪裏來的自信,讓我去幫你解決那些惹人厭的家夥!”
“那些人,可都是站在世間最頂峰的人物啊!”
父親開創書榜,自立第一無人質疑,可謂百年來站在文壇最頂尖的男人,臨了意氣一發,一氣便衝過了南唐四榜,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一躍成為了雲端上最高處的人物,一聲大笑便能喝退敵手,讓天上天下人盡皆顫栗。母親更是擁有著最煊赫的家世,風姿堪稱當世無雙,於修行一道遠遠將同輩人甩在了身後,年紀輕輕便已冠蓋了整座長安城,蕙質蘭心,驚豔了整個天下。
這樣的兩人,組成了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侶,看盡了天下,閱盡了繁華後,歸於鄉野十數年,過著最尋常的生活,養出一個並不太尋常的兒子,然後便瀟灑至極的撒手離去。
他們選擇在最不恰當的時機死去,留下一個孤單的兒子,卻隻是為了讓他更好的活著。
父母立於世間最巍峨的巔峰,然後將兒子送到最微末的底穀,讓他慢慢站起,然後一路去看風景,所謂站在人間至高處的滅門仇敵,隻當是這輩子活下來的趣頭。
這,到底是多麼恐怖的一家子!
說出那麼一句分外感慨的話,陳奇的語氣和神情都不見得有何異樣,他的眼睛直直盯著身前的地磚,柔聲說道:“不管你們出於什麼態度,又或是對我有著怎樣的期待,做個平凡人,還是說沿著你們的足跡登頂九霄,這些都不重要,反正,活著,然後開心的活著,就是最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