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1)(1 / 2)

我是吮吸著戲曲藝術的汁液長大的。

渭河在天水境內衝擊出一個接一個的河穀盆地,呈串珠狀散布在上下遊。其中最大的河穀盆地三陽川、新陽鎮一帶是渭河流域出了名的文化之鄉。幼年時, 河穀盆地內的各村社都有自己的戲班子,生旦淨醜各色行當自成體係,絲竹鼓板文武場麵一應俱全,其中最強盛的兩個戲班子肯定分屬於兩個最大的村莊。年節期間在冒著嘶嘶聲的汽燈照耀下,草台戲班在各自的地盤搭台對唱,公雞鬥架似的比試各自的舞台實力,濃濃的火藥味給村社的年節平添了期盼已久的新奇和刺激,農人將終年內斂的爭強好勝的血性悉數押在年節舞台上,借由村社戲班的秦腔演出來比試優劣,就地鬥高爭勝,一決雌雄。由此而囤仇積怨,世世代代難解難化,時或還會加劇激化,發生械鬥。解放前兩村曾因此而架起“狗娃炮”隔著野狐溝開仗對打,老輩人至今記憶猶新。本土兩村世代有通結秦晉的傳統,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與對方村莊或近或遠的聯姻關係,但每年從正月敲響秦腔鑼鼓開始,親戚間就自動停止了走訪……這種鄉土文化傳統說明,精神變物質物質變精神的生存過程中,民間舞台戲曲的藝術形式早已超越了它消閑娛樂的基本功能,村社草台戲班的演出被約定俗成為農業文明中我強你弱的形象代表,富裕、強盛、名望、麵子、榮譽、地位……全被披掛到社戲秦腔的演出水平上,並早已內化為鄉民們的集體無意識。

我幼年成長在這種鄉土文化中,血液裏融灌了高濃度的戲曲藝術成分,完全是不自覺的。“活在世上,先看戲上”的民諺,會在無意中引導著我接受舞台戲曲的思想與藝術,並自覺將戲曲內容作為價值觀最初形成時的參照和借鑒。《烙碗記》《對銀杯》《三滴血》《二進宮》《周仁回府》《趙氏孤兒》《闖宮抱鬥》《蘇武牧羊》《金沙灘》《寶蓮燈》《下河東》《串龍珠》《八棉衣》《打金枝》《火焰駒》《鍘美案》《斬單童》《斬秦英》《小姑賢》《拾玉鐲》《櫃中緣》《殺狗勸妻》《打柴勸弟》……這些常年觀看把玩爛熟於心、且曾與小夥伴自顧扮演遊戲的眾多戲目,將豐富的曆史掌故、人文常識全部化成了眼前活生生的舞台實情實景,它萌育了我人文曆史學科的胚芽,奠定了我人文曆史學識的基礎,戲文上常駐心頭的曆史事件人文掌故有待於我日後於史冊文獻中將其一一印證查實。更有戲文曲詞蘊含的詩情理趣及秦人聲腔歡音苦音涇渭有別的板腔特征等藝術元素,在不知不覺中激旺了我固有的音樂天賦,導引著我在大俗大雅辯證統一中對詩情詩韻的不懈追求。如生旦深情的走板行腔,深婉悠揚得如同風行水上;淨角衝天的吼喊,獨具一種孔武凜然,是何等的高亢激昂原始豪放!“呼喊一聲綁帳外……”毛淨這一聲“外”須跑腔冒調,在翻高原腔11度左右的高度,假嗓在天地之外的茫茫地界極不和諧地飄吊徜徉良久良久,再準確找著原腔音位款款回歸——這與將登上斷頭台的劇情場景是何等的切情切境。據說北洋軍閥時期,秦腔藝人“一聲雷”被一隊“兵爺”捉住,麵臨被摁倒在砧子上行將砍頭的遭遇,與其亡命荒原無聲無息丟了頭,不如放膽喊求一聲,下意識脫口竄出的一句“呼喊一聲綁帳外……”聲調竟然不聽使喚,殺氣森人的現場早把靈魂嚇出了竅,腔調隨著北邙遊魂跑求到了茫茫生死邊界。“一聲雷”傳奇遭遇所引發的這跑腔冒調的一聲“外”,自此不脛而走,盛傳天下,成了獨具奇特魅力的秦腔經典唱腔,正是:

“一聲雷”亡命冒怪腔,

《斬單童》奇緣得絕唱。

我敢說全國300餘劇種,沒有任何一個劇種能將《斬單童》演唱得如此酣暢盡興!那種衝天的豪氣、逼人的霸氣、殺身成仁的義氣,以及原始的悲壯滄桑是蒼天特地留給秦腔的!至於此事結局,當然是這一聲“綁帳外”投了“兵爺” 老總的戲緣,“一聲雷”撿回了命,提升了日後秦腔舞台上《斬單童》的藝術形象。 蒼天特地賦予秦腔的還有“滾白”,這是一種在樂隊模擬唱腔中,演員似在唱,實在說,哭中有訴、訴中含哭的口語化的唱腔,歌者聲淚俱下,聽者心弦震顫,頭皮發麻:

“我叫叫一聲娘啊……我難見麵的娘,娘……啊!自古常言講的卻好,生時事之以禮,死後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娘生不能養,死而不能葬,葬不能祭,我難見麵的娘,娘啊……看在其間,娘啊……你兒豈為大孝乎?羊羔跪乳,烏鴉反哺,牛有舐犢之意……我難舍難見的娘,娘啊……你兒不能親身養活了……唉!兄弟呀,我叫叫一聲兄弟呀,兄弟呀,為兄臨行之前對你怎樣講說,你伯娘她乃年邁之人,你嫂嫂乃是紅顏少婦,兄弟呀,說是你看得好,她婆媳竟都被你看死了……罷了,母親!老娘,啊我難見麵的老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