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1)(2 / 2)

這是朱春登挽著白紗承著重服的靈前“滾白”,泣血的哭訴,往往引得全場觀眾唏噓不已。草台戲班的行腔走板、曲詞劇情,不僅為我播下了聲腔音韻的藝術種子和人文曆史的學識胚芽,她那“盡表天下事,感悟人間情”的藝術張力更為我提供了直觀的人生價值參照係數:雕以正貌的公忠良善者讓人欽敬有加,希冀日後擇善而從,見賢思齊;刻以醜形的邪惡奸佞之流則讓人痛恨鄙夷,察邪思改,以致捫心反省,引以為戒。戲曲藝術善惡忠奸壁壘分明的臉譜化藝術模式,能夠準確地引導人們自覺參照的巨大教化作用,觀此即知一斑。至於《小姑賢》《拾玉鐲》《櫃中緣》《殺狗勸妻》這些表現市井細民家長裏短的折子戲,濃鬱的生活氣息縮短了劇情與觀眾的心理距離,現實針對性和道德教化力度由此更顯強大。20世紀60年代初,自由市場開放了,市麵上有了書畫攤,能買到戲本子,於是,舞台演出實景與戲曲文本可以兩相對照同時看,更能深入領悟戲文曲理,真真妙趣無窮。

具有人性改良意義的戲曲教化環境很快就遭到“文化大革命”狂飆的徹底蕩滌。隨著8本樣板戲占領了所有的舞台,我輩便漸次疏遠、淡忘、甚至有意麻木、背叛了和戲曲藝術的血肉關係。即便恢複高考後有了上學的機會,中國文學史課堂上,匡扶先生、喬先之先生講授宋元雜劇、明清傳奇,也未能複蘇我對戲曲原有的感情。畢業後漫長的教書工作中,更與戲曲形同路人。這期間,戲曲曾在鄉村有過幾年的中興: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由昆曲、豫劇腳本新移植上演的秦腔《十五貫》、《卷席筒》等,都有過萬人空巷的戲曲文化效應,古老的秦腔劇種又恢複了她原有的鼎盛景況。偶爾回鄉聽兒時同伴說,我們莊的戲箱新添置了幾頂盔、幾件靠,幾領蟒袍;從前的小旦淩敬武,“喉喉病”纏身十餘年,氣都拽不上來,乍遇重演古裝戲的時運,興奮之餘摒棄當年小旦角色而執意改演小生,掙紮著扮起《三滴血》中的周天佑,一曲“祖籍陝西韓城縣”直唱得鄉民悲戚動容,獲得滿場喝彩,幾場下來,纏身的頑疾竟然都被趕跑了,成為一時奇聞;正旦金寶年近70,心癢難支,蠢蠢欲動將返舞台,被40歲的兒子斷然擋駕;當年的“包公”楊大淨卻並不理五個分家另過的兒子的阻攔,自顧在有生之年喊他一嗓子;鐵匠狗巴有著《水滸》裏魯達的身板,當年居然唱的是青衣,一雙鋪天蓋地的黑手彎折成蘭花指,口咧得奇大,唱得極其認真,隻是未曾勒緊的假嗓不時露出粗壯的尾音,就像豬八戒在通天河變的那個肥大狼抗的童女“一秤金”,隨時都有穿幫露餡的危險,狗巴的青衣盡管有陰差陽錯式的滑稽可笑,但卻頗有戲緣人緣,深得鄉民認同,故而能長期在“青衣”行當行走,離了他戲還沒法唱。“此時”年已早過花甲,對重返舞台仍有些心動,兒子直感奇恥大辱臨門,丟不起這份人!便不容分說,隨手將一大碗糝飯照準老子碩大的頭顱扣去,滿臉滴掛著苞穀麵稠漿和著血滴的老子嗣後再也不提唱戲事。那兒子諢名“鋼蛋子”,兒時同我上過一年級,這擲地有聲果絕有效的阻絕正是他的本色做派……當時聽著這些戲曲藝人近聞,我也毫不動容,漠然麻木之情溢於言表。這真是背叛哪,對給予我充實文化底養的戲曲藝術的背叛!直到2000年訪學於六朝故都,師從南京大學吳新雷教授係統學習“中國戲曲史論”,才算接續上了我與戲曲的情感連線,心田喜愛戲曲的火苗這才被重新撥亮。屈指算來,從1964年停演傳統戲曲至“此”,已36年矣,世態滄桑,恍若隔世。

吳新雷先生在當代學術界成果卓著,聲名赫赫。先生一生立足金陵故土,占盡文化地脈之利的同時,又縱覽四海,逸情天下,於孜孜苦讀、考察、舌耕、筆耘中,撥冗見精,去偽存真,以厚積深藏的學養當時已有《兩宋文學史》、《曹雪芹江南家世叢考》、《〈紅樓夢〉導讀》、《中國戲曲史論》等煌煌百萬言的著述建樹,以等身的著作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中國古典戲曲史、紅學、昆劇學等學科領域裏執耳扛鼎的地位,在學界高山仰止,令後輩心儀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