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新世紀以來,先生嘯立於70歲的人生高程,以博學慎言厚積薄發的一貫學風,放眼平生鍾情的眾多學科門類,應保護文化遺產的時代呼喚,將研究重心聚焦於昆曲藝術。麵對昆曲藝術,吳先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思辨猶精,筆鋒愈健,行列而來的學術碩果令人欣喜不已,令人震驚不已。作為南京大學百年校慶獻禮的重點成果之一,300萬字的吳新雷主編《中國昆劇辭典》,是先生積10年不尋常的苦功所得,於2002年5月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吳先生主編的《中國昆曲藝術》於2006年11月由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專著《二十世紀前期昆曲研究》於2005年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曹雪芹江南家世叢考》修訂版於2009年1月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重印出版;《吳新雷昆曲論集》於2009年1月由台灣出版社出版。豐碩成果的集中麵世,是先生厚積深存的學養激光式地在閃爍,大家見到的是耀眼的光華,卻並不察究光華背後是終身的學養厚積和不輟的勞作;豐碩成果的集中麵世,更是先生信守“桃李不言”人生哲理的必然回饋!它用不爭的事實證明著吳先生青雲之誌不墜,生命之樹常青的良好人生狀態。
2000年8月底的南京仍似一座巨大的蒸籠,悶熱難禁。學期伊始的宿舍房間尚在塵垢飛舞中打掃收拾,吳先生前來探望,令人猝不及防。蓬頭素麵衣著邋遢,不存絲毫修飾的長者,居然就是我平生心儀的大腕學者!自呼其名自我介紹的率真坦誠,頓時消解了我的局促慌亂,驚訝之餘親近平易感油然頓生。“平民教授”的判斷就在那一刻生了根,從此,如同家常長者的真摯自然感便貫穿了我訪學的始終。吳中母語夾雜著南京味的口語,叫西北佬聽來很是費勁。聽吳先生授課,一半心神在收集語音符號,另一半需審辨神情來印證聽記不齊全的語言信號,以求準確逮住先生的思緒文理。直覺先生學殖深厚,立論精審,氣沉法嚴,時或視野闊展平疇千裏,舉重若輕,表裏互現之中,複雜而深邃的戲曲史難有定論的疑點在不經意間已洞然於心。如引證魏良輔《南詞引正》的闡述,一破昆曲始於明中葉的傳統定論,以翔實的證據甄別裁定了昆曲應起始於元末顧堅,將昆曲的源頭提早了200年,如今,此觀點總被學術界奉為最新定論,頻頻引述於各種新版的“文學史”“戲曲史”,殊不知,此“定論”肇始於吳新雷先生多年前縝密嚴謹的考證。授業解惑過程中,先生總會款按板眼,動情吟唱昆曲片段,來創設戲曲史課程的特殊情境。滿掌拍下為“板”,食指輕扣作“眼”,一板一眼強弱有致方可稱有板有眼,每到此時,七八位博士生紛紛盯緊曲譜效顰摹唱,盡力從唱曲中體驗曲詞意境。滿課堂興致盎然,趣味良多。我曾講過多年的《西廂》《牡丹》,又慣識得橫行旋律譜,還能識得縱行總譜,至此才真正靜心把玩了配上曲譜的“碧雲天”“嫋晴絲”是怎樣的纏綿曲致,風韻畢現。別種場合無法體驗的佳境妙趣至今猶能回味品玩。吳先生是江蘇江陰人,屬於徐渭《南詞敘錄》所說“流麗悠遠” 的昆曲的發祥地吳中,他那一挫一頓一揚一抑毫厘不爽的曲理資質,自然是正宗的昆曲脈傳了。他現在擔任中國昆曲研究會的副會長,中國古代戲曲學會顧問,是國內昆曲研究界掛帥執麾之人。當時恰值昆曲入選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為了讓世界準確了解昆曲,吳新雷先生出來為“百戲之祖”立典定義,就成了曆史的必然。
“中國戲曲史論”課,除課堂教授自漢唐百戲、參軍戲以來直至宋元雜劇、明清傳奇係統的戲曲史內容外,吳先生以他在江東戲曲界巨大的聲望與影響,經常聯係一些劇場演出或彩排帶我們前去免費觀摩。一年多的時間裏,觀看了江蘇昆劇院在南京江南劇院演出的《桃花扇》,在大行宮會堂演出的《牡丹亭》選場,上海京劇院在南京紫金大劇院演出的《貞觀盛事》等等十幾場高級別的戲曲演出,聆聽了數場戴英祿、尚長榮、關懷、周世琮、張弘、石小梅等京昆泰鬥名家的講座交流,開了眼界,長了見識,提升了對曲理戲境的再認識。尤其是在朝天宮觀看江蘇昆劇院青年演員的傳統折子戲的幾場彙報演出,感覺更為美妙:古色古香略帶幽暗的紅柱素台下,是隻能坐三四十人的小小劇場,大異於燈光布景裝飾下流光溢彩的現代劇場。來到這裏,恍若走過了時間隧道,來到了明清時期的昆曲戲苑,莊重幽雅的環境,是演出昆曲最理想的場所,在這裏觀看傳統昆曲折子戲《風箏誤·前親》《幽閨記·踏傘》《燕子箋·狗洞》等,似在臨境體驗明清時期的生活場景,最能感受到曆史文化的風情韻味。一次課罷,吳先生又給我們依次發票,我多要了一張,滿足了同宿舍福建學人的多次請求,按時趕到“南京實驗劇場”,落座,靜等好戲開場。這是經由吳先生做策劃顧問的寧、揚、滬三地曲友紀念昆曲家甘貢三先生誕辰110周年的折子戲演出。第一折《天官賜福》,各路方神飄然登場,舞台上祥雲繚繞花團錦簇,正看得熱鬧,福建學人突然小聲說:你看你們“老板!”果然,身著團花藍錦袍,花白長髯飄逸半胸的“祿星”就是我的“老板” ,隻見他執定雲帚,立穩方步,神態沉毅安詳,扮相清雋飄灑,表演不文不火,大有道骨仙風。此前,吳先生未曾透露半點他要上台的信息,沒有絲毫思想準備的我及至台下看到此情時,喜極中簡直驚詫莫名。泰鬥級的大學者,遊弋學海指點江山,執掌教壇揮斥風雲的同時,卻又坦然置身於曲壇戲社,盡興舒展他超群的表演藝術稟賦,其身份才藝的多元嬗變,真真令人驚訝欣喜、欽佩敬服不已。吳先生粉墨冠帶的劇照及那幀留有先生密字手書詳細介紹昆曲家甘熙《白下瑣言》及“九十九間半”遺跡的戲目單,至今還伴留身邊,它會不時引發當年諸多的南京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