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詩歌、漢學、Nation及其他(3)(1 / 3)

最近外國報紙常常報道中國會有理性的民族主義,我總說沒有,但是我應該承認有一些中國人的民族主義情緒還讓我很不舒服,他們的民族主義實際上具有19世紀的味道,完全是過了時的。但是我在德國上課的時候,我會這麼說:中國人基本上沒有什麼民族主義意識,因為他們自己就是人類。但是方維規說有,現在也有人來利用民族主義這個概念,這是為什麼呢?如果時間夠的話,等一會兒我會再深入談一下這個題目。我上麵所引的美國漢學家的大概意思是,中國人對自己的了解基本上沒有什麼民族主義,其共同的信仰跟文化有關係,我不知道中文能不能說“文化主義”,德文、英文可以說。所以中國人的認同是從文化中來的,從文化遺產中來的,但是跟國家和民族好像沒有很大的關係。這是外國漢學普遍的觀點,無論是美國還是德國,我們基本上都是這麼看的。但是方維規卻說這個觀點是錯誤的。

曾任職於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曆史係的張灝(Chang Hao, 1937—)教授在費正清主編的《劍橋中國史》第11卷《晚清史(1800—1911)》中寫過“Intellectual Change and the Reform Movement”一章Chang, Hao, “Intellectual Change and the Reform Movement, 18901898”, in: Late Ching, 18001911, part 2. Eds. John K. Fairbank and KwangChing Liu.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0.張灝所寫的“第五章思想的變化和維新運動,1890—1898年”,收入費正清、劉廣京編:《劍橋中國晚清史1800—1911年》(下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271—332頁。,我不太了解他這個人,但他寫的有關清末思想史著作卻給我留下非常深的印象,我認為他是個很有見地、很重要的學者。他今年已經七十六歲了,但是仍在上課。他說:“中國在1860至1919年之間,穿越到了民族主義。”我為什麼一直強調說,中國到清末、民初基本上沒有民族主義的意識呢?這是我從梁啟超那裏得出的結論,我特別喜歡這個人物。我喜歡讀他的文章,他的文章寫得很漂亮。可能好多人不知道,梁啟超的墓在香山臥佛寺東邊的山坡上,墓園綠草茵茵、鬆柏成林,是由他的兒子梁思成(1901—1972)設計的。你們如果還沒有去過的話,應該抽時間去看看,很有意思,我經常帶學生們到那裏去。梁啟超的文章我看過不少,當然受到他很大的影響,我今天沒辦法給你們看原文,但是從上麵的英文文章可以告訴你們他的觀點是什麼。1900年,梁啟超發表一篇文章談中國的弱點與曆史上的原因,意思說為什麼中國有弱點。張灝有專門研究梁啟超的專著:《梁啟超與中國思想的過渡(1890—1907)》,崔誌海、葛夫平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他說,中國人不分天下和國家,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國家是國家,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國家是在好多國家之間的某一個國家;另外他們不知道國家和朝廷的區別,所以奇怪的是中國到那時沒有自己的民族,因為當時說“大清帝國”,而不說什麼“中國”。雖然中國的曆史已經包括幾千年,人口眾多,但是他們不知道他們住在什麼國家。一個美國人好像也跟著梁啟超說:“中國人如果談曆史的話,會用‘朝代’的概念,不會用‘國家’這個概念,沒有‘曆史’的概念,所以中國沒有什麼曆史,不存在曆史。”

還有一個外國漢學家,白魯恂,他曾在香港的《二十一世紀》上發表過《中國民族主義與現代化》的重要文章。在那篇文章中,他的口氣跟我的有點相似:

Nationalism is therefore a modern sentiment. Hence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Middle Kingdom Complex, or the concept of Han chauvinism should not be treated as the same thing as Chinese nationalism.

他說得很棒,為什麼呢?因為他分得很清楚,民族主義是一個現代的概念,跟古代中國不一樣。很多問題是因為太看重自己的民族,比如,我們認為德國人如何地好。如果將上麵的一句話翻譯成漢語的話,可以說:民族主義是一種現代的感覺,傳統中國的那個中國意識,或者漢朝的沙文主義的意識根本不等於今天中國的民族主義。我自己覺得他這樣說是很正確的。方維規的這篇文章的問題在什麼地方呢?他界定Nation一詞時,分不清楚傳統的民族主義和現代民族主義的區別是什麼。我現在無法使用我在波恩的個人圖書館,沒辦法查一下法國革命以前和法國革命以後民族主義的意義。我們今天說的現代性的民族主義來源於法國,法國革命以前沒有什麼所謂的現代性的民族主義。方維規說,中國早已經有過民族主義的證明在哪裏呢?他覺得我們可以把《二十四史》看作一部表示民族主義曆史的文獻,還加上一句話,我們如果從《二十四史》來看曆史的話,我們會發現《二十四史》裏表達出來的民族主義意識比哈布斯堡王朝(Habsburg)的還古老。哈布斯堡是維也納的貴族,到了法國革命以前,他們也是德國的皇帝。他們的曆史大概是從11、12世紀開始的,很可惜方維規的依據基礎是曆史學家王爾敏(1927—)的論述,我自己覺得王先生的某些觀點是頗值得商榷的。王先生於1976年發表了《“中國”名稱溯源及其近代詮釋》。載王爾敏著:《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台北: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447—466頁。此書2003年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北京)出版了簡體字版。他認為,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國家的名稱,有民族主義。根據我的了解,“中國”古代不是現代中國的意思,“中國”原來的意思是在中國古代包括一些諸侯國,可能包括四五個諸侯國,但是不包括所有當時的諸侯國和地區。另外,王爾敏說所有其他國家都有自己的名稱,就是中國沒有,所以別的國家稱呼我們的名稱我們都不要,比方說日本說“支那”,英國說China,等等。這點說明他不太了解曆史,比方說我住在什麼國家呢?我住在Deutschland,德國人在德語裏說Deutschland,英國人說Germany,法國人說Allemande,等等。為什麼有這些不同呢?因為英國人碰到了德國人,認為他們都是日耳曼人;但是法國人碰到了另外一個民族,因為德國不隻有一個民族,德國的民族也是非常多的,現在分成幾個,但是我們的來源是不一樣的,法國人他們碰到誰就認為那是德國。所以德國之外的國家名稱,跟我們自己稱呼“德國”的完全不一樣,這很正常,沒有必要為了這個煩惱。中國說的“德國”這個譯名大概跟Deutschland有關係,“德國”一詞的翻譯很可能是從荷蘭人那兒來的。那麼中國到了清末的名稱是什麼呢?“華夏”,這個詞跟文化有關係:中夏、中華。有意思的是,現在中國的正式名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還是沒直接用“中國”這個詞,這點很耐人尋味。“民國”一詞也是這樣,“民國”好像也是“中華民國”的縮略語。方維規的文章在很多地方都令人思考,比如他說,中國古代把自己的人和外來的人分得很清楚,這一點我們可以跟古代希臘對比,因為古代希臘也是從文化來看外部世界的,比方說我們現在用的“野蠻人”一詞可以翻譯成Barbar,無論是英文、德文,還是法語都可以這樣翻譯。那Barbar是從哪裏來的呢?是從古代希臘balbein來的。balbein是什麼意思?一個人能夠說希臘話,但他說話的時候別人並不清楚他在說什麼。這個可以和《孟子》聯係起來,因為許行是楚國人,孟子甚至譏其為“南蠻舌之人”《孟子》卷5《滕文公上》,阮元校刻本。,意思是說話像鳥叫的南方蠻子。從語言、文化把自己的人與外麵的人分得很清楚,這個觀念無論是古代中國還是古代希臘都是值得思考的。在這裏麵,方維規找到一些民族主義現象。他說,清末有這類的口號,“保種、保教、保國”,因為當時俄國人、日本人、法國人、英國人來華之後為所欲為,所以中國人提出來要保護自己。這個說法沒有什麼可怕之處,我自己覺得是正常的,不一定應該跟我們今天可怕的民族主義聯係起來,因為德國人在四十五年以前的民族主義太可怕了,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德國人基本上沒有了民族主義的情緒,隻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在足球比賽的時候。所以在德國很少有人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