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期結束的時候,草兒以本校第一的優異成績順利考上了前屯的初中。
小村人聽到這個好消息,臉上都綻放著無比燦爛的笑容:
“這孩子真有出息,將來肯定錯不了!”
“她指定能考上大學,咱村還沒出過大學生呢,要是考出去了,咱都跟著展揚!”
草兒每每與這些稱讚擦肩而過的時候,心裏都是百感交集的。
雖然她考了本校第一,但這並不是她內心深處理想的成績,她是想成為三個小學第一的,要實現鄉親們的願望,上了初中她得更努力學習才行。再就是對於她考上初中,姑姑一家人的表現非常淡漠。
草兒姑父對草兒的事,從來表現的都是對草兒姑的言聽計從,內心對草兒的喜惡很難看清。三孩兒一直就是屬於調皮搗蛋的類型,還沒學會當哥。
當隔壁二丫一邊補著衣服,一邊隔著半截牆頭,跟坐在小板凳上歇息的草兒姑,一個勁兒地誇草兒考得好的時候,草兒姑一聲接一聲地咳嗽著。她兩隻手使勁按壓著胸口,一邊點頭一邊又像是被咳嗽引起的點頭一樣,灰暗的臉上那尖尖的下巴一下一下抵扣著青筋裸露的手背。
草兒心疼得一手攬著姑姑聚攏著的肩,一手拍著姑姑佝僂著的後背。那一大簇開得無比茂盛的爬山虎後邊,“嘿嘿,嘿嘿”傻笑的,依然是不知人間冷暖的二丫媽。
草兒被分到初一一班,任副班長,兼任語文班長,班主任是位微胖和藹的曆史老師。同學多了,科目多了,老師也多了,每一科每一課,都因為這一張張來自不同小學的那渴盼知識的小臉兒而變得生動有趣。
一向嚴肅的數學課,因為孩子們爭先恐後的搶答,燕子停在光滑的玻璃窗旁,忽閃著黑亮的眼睛,它都不舍得飛回南方了。
寬闊平坦的操場上,孩子們在體育課上追逐著足球自由歡暢地奔跑,就連枯黃的秋葉都不舍得打擾這份快樂了。它們悄悄地飄落在樹下,偎著大地,貼著黑土,靜靜地聆聽著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偶爾也竊竊私語兩聲,像是夢囈,更像是祝福。
草兒一直是安安靜靜活躍著的。她不張揚,不卑微,一直都是微笑著麵對著所有人的藐視或者祝福。
“王小草,你來給大家讀這首詩。”或許因為她在課堂上的活躍,老師們也都願意在沒人舉手時點她的名字。
“《春日》,作者朱熹。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麵,萬紫千紅總是春。”
草兒擅長朗讀,短短四句小詩,被她讀得抑揚頓挫 ,聽來令人如臨其境。
古詩讀完後,似乎很久很久,整個教室裏都悄無聲息,每一個人仿佛都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就在草兒坐立不安的時候,教室裏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那掌聲是那麼有力那麼整齊那麼讓人禁不住眼含熱淚。 “小草,這次咱們班選共青團員,就三個名額,沒有我的。”嬌小白嫩的常靜課間把草兒拉到教室外麵,那長長彎彎的黑睫毛忽閃忽閃著,突然滾出了一串串晶瑩的淚珠 。 “常靜,你不要哭嘛!”草兒見不得別人這樣難過,她想去擦拭對麵那白嫩的臉上一串串的晶瑩剔透,又生怕一不小心碰壞了那吹彈可破的臉蛋兒。 “我媽對我期望可大呢,我學習成績也就比你們差一點點,大家都說共青團員中考的時候會加分的,我是一點希望都沒了。”常靜圓潤的肩頭因為傷心不住地起伏著。 “那,那,我不寫申請了,你寫吧,我的名額給你。”草兒古道熱腸,她是想要成為共青團員,可是她知道隻要自己好好學習,機會還會有的。這次這三個名額老師說是學校指定給每個班級的前三名,那自然會有草兒。常靜一般是第四第五,也差不很多,自己讓出去,這也不會為難班主任吧? “不不,老師不會同意的,我也就是說著說著心裏不得勁兒了,我以後好好學習,爭取下半年加入共青團!謝謝你了小草,咱們一起努力!” 常靜是多麼聰明的一個小女孩兒啊,她恢複得很快,剛才還風霜雪雨,一會兒功夫就春暖花開了。 草兒這一段時間在學校裏那是如魚得水風調雨順左右逢緣,學習成績也是出類拔萃名列前矛,在家裏,狀況卻有些悲涼。 草兒姑一直就這麼斷斷續續咳嗽著。年前張羅二小婚事那會兒雖也見消瘦卻滿麵紅光,這也就才過去半年多,人已經憔悴了好多。就像一朵花開過了花期,水分在一點點的蒸發,光鮮豔麗正在一點點被枯萎吞噬,曾經的靚麗漸漸黯淡無光。 即使自己正在一點點的走向凋零,草兒姑依然把自己的頭發梳的溜光鋥亮,這也是一種自我修行吧。 草兒姑伴隨著咳嗽斷斷續續地吃著安乃近止疼片兒,咳嗽大勁兒了就買點強力止咳寧,安乃近吃多了胃不舒服就打發草兒去買肝胃去痛片。自個兒就是自個兒的大夫,自個兒就這麼給自個兒下藥。 就這樣斷斷續續吃著藥,後來竟會咳出血來。即便是到了這個時候,她也隻當是把嗓子咳破了而已。有段時間咳嗽得臉都腫了,也不知她從哪淘噔(deng,輕聲,找來的意思)來的偏方,說是把艾蒿用水煮開了,然後用那水熏臉,就能消腫解毒。 端午節時草兒踩回來的艾蒿,除去被她姑父搓成驅蚊繩子剩下的,都被她給姑姑煮成了水。 草兒姑盤腿坐在炕裏,草兒小心翼翼地端來滾燙的一大盆子綠瑩瑩的水,水裏的柔柔艾葉,在碧浪微波裏弱弱地飄搖。草兒姑雙手拄著炕,把臉湊到飄著艾香的蒸汽上,熏得汗水都霹靂啪啦順著發髻耳鬢流下來。 水蒸汽不是很燙的時候,她覺得水蒸汽被周圍的空氣給吞噬了可惜,就讓草兒把一個老大的毛巾從她頭上搭下來,剛好垂下來的三個邊把盆子攏在她的臉下,就連最後的餘溫都沒有給浪費掉。 家裏艾蒿沒有了,草兒就利用不上學的時間到野外去找。 那一段時間草兒姑因為病痛心情不好,老是罵草兒。明明豬雞鴨都是草兒管著,可是卻還是會被罵草兒什麼都不管。有時候看草兒在那寫作業也不順眼,總是要挑三撿四地伴隨著咳嗽罵上幾句。 有時候草兒也會很委屈,漫山遍野找艾蒿的時候,一個人對著空曠的牧野就會禁不住流下淚來。每每這時候,夕陽下媽媽那鑲著金邊兒的模糊影像,就會不知不覺在模糊的淚眼前出現。摸,不到,看,也看不清。 她還會想起就出現過一次的賣冰棍兒的那個仙女姐姐,那個離媽媽的消息最近的仙女,她怎麼就再也不出現了呢?成群的大雁在不遠的空中盤旋,快了,又快到雁南歸的時節了。草兒抹抹淚:姑姑,你快好起來吧! 這樣熏蒸了一段時間,草兒姑的臉白嫩了許多,但是有時候咳厲害了還是會腫,病情終究還是沒有好轉多少。 左老二說:“要不就去醫院看看吧?老這麼咳嗽也不是個事兒。” “就是感冒咳嗽,去醫院還得花大錢。”草兒姑拒絕了。左老二也沒再言語。這也不能怪他,這個家向來草兒姑說了算,她說不去,誰也說不出來別的。 “要不那啥吧,你跟我去咱媽那看看?說不定是招啥外病了,老太太一看準知道。”草兒姑一提左老太太,精神頭就來了。 她很久都沒去左老太太家了。左老太太有意立左老三當二神兒,有次帶著他跟楊林一起去後屯給別人看病,遇見個也要出馬的寡婦。沒了老婆很多年的老三和那寡婦好了,到了娶來家。 家裏添了新人兒,草兒姑老念叨早去的那個三弟媳婦兒的好,就不太願意往那跑了。草兒姑心下嘀咕要是老三沒說這個寡婦她早就找老太太給看病去了,沒準早好利索了。 “你還真信呐?我也不願意去,要去你和小草去。”左老二扭了扭肩膀,想去不去的樣子。 他其實也不願看見那個嘴跟抹了油和蜜似的弟媳。明明在她自己家都已經當婆婆了,在這還羞羞答答地拌成小媳婦,走路三扭腰,笑的時候小手絹兒一抖,露出一口大金牙。居然還學著他媽端個大煙袋,老不老小不小的。 “咋不信呢。咱媽少治好病人了?出馬立堂口沒那兩下子也挺不起來。要不老三家的咋還沒出馬頂香?她道行不行。老三這不也學搬杆子呢,都進仙家門了。我看呀,他們倆就是伺候咱媽的命,那就像是老三家媳婦自個兒酒後吐的真言,她和老三的前世是咱媽身邊的童男童女兒,轉了幾輩子這才遇上的。別啥話都說,頭上三尺有神靈,誰能懵得了老天爺的眼睛。” 草兒姑說著說著人更精神了,心裏的疙瘩也自個兒給自個兒解開了,她很懊悔自己個兒之前為啥就想不開,啥是新人啥是舊人,有人心甘情願伺候這一家老的小的,那就值得叫聲弟媳婦兒。 “走吧走吧,你說啥是啥。”左老二拎起搭在窗台上的外衣套上,低著頭抄著袖口走出去。 窗外的晚霞已經淡進了雲層深處,幕野四合,萬籟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