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不敢遊杭,我勸你也不必遊揚,還是在上海夢裏想像想像歐陽公的平山堂、王阮亭的紅橋、《桃花扇》裏的史閣部、《紅樓夢》裏的林如海,以及鹽商的別墅、鄉宦的妖姬,倒來得好些。枕上的盧生,若長不醒,豈非快事。一遇現實,哪裏還有Dichtung呢。
3.魯迅和他的故鄉紹興
我們且先聽聽魯迅生前的一段話。他的這段話是從前人罵稽康、阮籍開頭的,(魯迅可說是千百年來稽康、阮籍的第一個知己)。
“人雲亦雲,一直到現在,一千六百年多。季劄說:‘中國之君子,明於禮義而陋於知人心。這是的確,大凡明於禮義,就一定要陋於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許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還有一個實證,凡人們的言論、思想、行為,倘若自己以為不錯的,就願意天下的別人,自己的朋友都這樣做。但稽康、阮籍不這樣,不願意別人來模仿他。竹林七賢中有阮鹹,是阮籍的侄子,一樣的飲酒。阮籍的兒子阮渾也願加入時,阮籍卻道不必加入,吾家已有阿鹹在,夠了。假若阮籍自以為行為是對的,就不當拒絕他的兒子,而阮籍卻拒絕自己的兒子,可知阮籍並不以他自己的辦法為然。至於稽康,一看他的絕交書,就知道他的態度很驕傲的……但我看他做給他的兒子看的‘家誡——當稽康被殺時,其子方十歲,算來當他做這篇文章的時候,他的兒子是未滿十歲的——就覺得宛然是兩個人。他在家誡中,教他的兒子做人要小心,還有一條一條的教訓。有一條是說長官處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官長送人們出來時,你不要在後麵,因為恐怕將來官長懲辦壞人時,你有時中密告的嫌疑。又有一條是說宴飲時候,有人爭論,你可立即走開,免得在旁批評,因為兩者之間必有對與不對,不批評則不像樣,一批評就總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見怪。還有人要你飲酒即使不願飲,也不要堅決地推辭,必須和和氣氣地拿著杯子。我們就此看來,實在覺得很稀奇,稽康是那樣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這樣庸碌。因此,我們知道,稽康自己對於他自己的舉動也是不滿意的,所以批評一個人的言行實在難。”
這段話,我們仔細看一看,就可以知道他所啟發的意義太深刻了。我們絕不能說看了幾部魯迅的作品、幾篇魯迅的散文,就算了解魯迅了。魯迅表現在文章的是一麵,而他的性格,也許正和文章所表現的完全不的。那些要把魯迅捧入孔廟中的人,怕不會有“明於禮義而陋於知人心”之歎吧!
魯迅是一個“世故老人”,他年紀不大,但看起來總顯得十分蒼老。他自幼曆經事變,懂得人世辛酸以及炎涼的世態,由自卑與自尊兩種心理所凝集,變得十分敏感,所以他雖不十分歡喜“世故老人”的稱謂,卻也隻能自己承認。魯迅曾對許廣平說:“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我又最不願使別人做犧牲。也就不能有大局麵。”“醒的時候要免去若幹苦痛,中國的老法子是‘驕傲與‘玩世不恭,我覺得我自己就有這毛病,不大好……一,走‘人生的長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其一是‘歧途,倘是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兒,或者睡一覺,於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見老實人,也許奪他食物來充饑,但是不問路,因為我料定他並不知道的。如果遇見老虎,我就爬上樹去,等它餓得走去了再下來。倘它競不走,我就自己餓死在樹上,而且先用帶子縛住,連死屍也決不給它吃。但倘若沒有樹呢?那麼,沒有法子,隻好請它吃了,但也不妨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窮途了,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像在歧路上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裏姑且走走。但我也並未遇到全是荊棘毫無可走的地方過,不知道是否世上本無所謂窮途,還是我幸而沒有遇著。二,對於社會的戰鬥,我是並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勸別人犧牲什麼之類者就為此。歐戰的時候,最重‘壕塹戰,戰士付在壕中,有時吸煙,也歌唱,打紙牌,喝酒,也在壕內開美術展覽會,但有時忽向敵人開他幾槍。中國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喪命,這種戰法是必要的罷。但恐怕也有時會逼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這時候,沒有法子,就短兵相接。總結起來,我自己對於苦悶的辦法,是專與襲來的苦痛搗亂,將無賴手段當作勝利,硬唱凱歌,算是樂趣,這或者就是糖罷。但臨末也還是歸結到‘沒有法子,這真是沒有法子(這也可說是他的阿Q精神)。”這些話,都是世故老人的說法。他的性格,正是從幼年的憂患與壯歲的黑暗環境中陶養而成的。芥川龍之介,他看了章太炎先生,比之為鱷魚,我覺得他們師徒倆,都有點鱷魚的氣味的。
魯迅有一回,因為悼念劉半農,因而連帶說到陳獨秀和胡適之的為人。他說:“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是外麵豎著的一麵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裏麵有幾枝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是緊緊地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無武器,請勿疑慮。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這樣的人,有時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半農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所以我佩服陳胡,卻親近半農。”這段論人文字,寫得極好,而且就這麼把他們三個都論定終身了。至於魯迅自己的為人呢?我以為他是坐在坦克車裏作戰的,他先要保護好自己,再用猛烈火力作戰,它爬得很慢,但是壓力很重。他是連情書也可以公開的十分精明的人,他說:“常聽得有人說,書信是最不掩飾,最顯真麵目的文章,但我也並不,我無論給誰寫信,最初總是敷敷衍衍。口是心非的,即在這一本中,遇有較為堅要的地方,到後來也還是往往故意寫得含糊些。”畢竟他是紹興師爺的天地中出來,每下一著棋,都有其謀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