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仁皺眉道:“聽勾龍先生的意思,想必對這個問題,已有了解決的方法?”
勾龍如淵長聲吟誦道:“‘乾稱父,坤稱母。予滋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
他頓了一下,說道:“如淵一直認為,橫渠先生之幾句話,已將生死之道,說得盡了。對於我等士子而言,心中的‘我’是充塞於天地江山之間的大我。個體之我氣聚而生,氣散而死,而天地江山之道,則長存不滅!在我看來,生命的真諦,就是以小我有涯之生,行萬古不移之道,營造出一個太平大治的天下。如此則小我有限之身,與這天地江山之道合而為一,雖吾生必死,但所留下來的東西,當能千秋後世,遺惠後人,永遠周流於這天地江山之間。”
張載張橫渠的《西銘》影響深遠,為天下士子所尊奉。勾龍如淵這一番話雖未必可稱得上多有創見,但能如此深入淺出地借《西銘》將這一複雜的問題講得如此簡單,卻也足見功力。
說起平治天下,趙匡胤卻是來了興趣,開口問道:“不知勾龍先生所言的太平大治天下,是怎麼一番事情?”
勾龍如淵笑了起來:“如淵苦思良久,這才想明白,若欲天下大治,則必須做到四個字!”
他故意吊人胃口地停了一停,才一字一頓地說道:“虛君實相!”
趙匡胤目光裏透出一股寒意:“虛君實相?”
勾龍如淵點頭道:“不錯,如淵翻讀曆朝曆代的君王施政得失,覺得一切的問題,都在於君權過於膨脹而缺乏製約。君王以家傳天下,勢必有明主,亦有昏君。是以我們應限製君王之權柄,隻在於擇天下士子之最精英者為相上麵,而一旦任相之後,君王就要充分放權給宰相,真正做到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甚至君王任士大夫專治天下局麵,如此則天下大治,指日可待!”
包大仁搖了搖頭,問道:“那隻不過以相權取代皇權,若是出現昏庸殘暴之輩為相,卻又如何?”
勾龍如淵搖頭道:“君王有常,而相位無常,君王失德,民難逐之,宰相失德,則天下台諫清流,勢必群起而攻。是以宰相代表的並不隻是他個人,而是千千萬萬的天下讀書士子!”
趙匡胤冷冷地開口問道:“我大宋自開國以來,曆來奉行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原則,可惜數百年來,不但無力北向,任由幽雲十六洲至今仍然落在蠻夷之手,甚至汴京神器,也淪入敵酋之手,勾龍先生又做如何說?”
慕容雪凝原本已頗有些被勾龍如淵說服,但經趙匡胤一說,卻不由得霍然一驚,意識到問題的所在。
說及君王放權給士大夫,恐怕自有史以來,本朝是做得最好的一個。尤其宋神宗與王安石那一場君臣遇合,宋神宗的君權甚至往往讓位於王安石的相權,然則結果卻是有宋一代,國力與漢唐盛世,形成一個最鮮明的反比。
漢唐之世,威服四夷,有敢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然而有宋一代,卻數百年來,一直不得不向外族蠻夷稱兄低頭,甚至連小小西夏都敢屢次興邊犯境,實在是丟盡了漢人的臉麵。
勾龍如淵卻是分毫不讓,對答如流:“太平大治之世,並非窮兵黜武之世,我大宋不法漢唐,而宗於上古三代,便是我大宋開國太祖高瞻遠矚,明白文治較諸武功更為重要,是以我大宋百年來雖然兵革不興,但是文治豐華之盛,卻比之漢唐更要強逾百倍。”
他眼中爆出一絲精芒,說道:“更何況,若欲獨張相權,經營文治之世,本來便應當抑製武將。自古至今,但凡武將坐大,勢必家國不寧。金人之患,隻屬肘腋,那些擁兵自重的武將,才是真真正正的心腹之患。可惜的是,有太多太多的人不明白這一點,甚至當今的天子官家,在那些武將的鼓動下,也生出了厲兵秣馬之心,此誠天下讀書士子危急存亡之秋也!”
趙匡胤輕輕問道:“這又怎麼說?”
勾龍如淵長歎一聲,說道:“而今嶽飛等人以武將而入宰執之列,已是開本朝之例。若再開戰立功,武將之勢,必然大張,從此朝堂上在無我讀書人立席之地。是以眼下秦相乃天下讀書人眾望之所寄,若其罷相,不單是秦相敗於嶽飛之手,更是天下讀書人就此敗於那些粗鄙無文的兵勇手中,則天下大治之世,再不可期,豈不危哉?”
坐在趙匡胤身側的包大仁與展昭不約而同感到一股寒氣,趙匡胤微微眯眼:“是以哪怕秦檜通敵賣國,一心將大江北岸錦繡河山,盡皆送於北虜之手,你們這些所謂天下讀書人,也還是義無反顧地站在他那一邊?”
所有人都聽得出他語氣中的不屑,勾龍如淵卻是神色如常:“這位先生方才所言,不免有所偏頗。要知道漢唐縱然盛絕一時,縱歸寂滅。真正能長存不息的,不是任何一個朝代,而是輝煌燦爛的文明,是以我們不應計較一城一地之得失,哪怕在這江南一隅之地,隻要我們文人士子們還在,便是人間正道心性在,我們大宋就仍然是天下衣冠正統……”
“狗屁!”趙匡胤忍無可忍,霍然立起,撞得身前酒席一陣亂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