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琦默默點頭,認可了吳璘的推斷。
其實以他的眼力,哪怕僅僅從趙匡胤的鼓聲裏,他也能知道趙匡胤絕對是一個久經沙場的戰士。
大鼓誰都可以敲,但並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敲出真正的戰鼓的味道來的。
那種殺伐之氣,足於讓再高明的偽裝術都無所遁形。
吳璘不耐地推開劉琦,對趙匡胤笑道:“兄弟,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問這種怪問題,不過老吳看得起你,所以老吳實話告訴你,他娘的當年老子帶著兵衝殺的時候,壓根就沒半分想起過現在這個什麼天子皇帝。天子官家高高在上,我們在前麵拚命打仗,他去跑到明州隨時準備跳到海裏逃命,真他奶奶的!”
趙匡胤若有所思,吳璘卻接著說了下去:“沒出城門之前,我想的是仙人關裏還有幾十萬人的眼睛在看著我們,一旦城破,這些人就都會被金人當豬狗牛羊一樣宰,他奶奶的那可是幾十萬條命啊,老吳要不象天子官家這麼沒良心,就為了這幾十萬條命,老吳說什麼也要衝他娘的金兵一個人仰馬翻。”
趙匡胤哈哈大笑:“吳帥果然快人快語,劉帥想必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念?”
劉琦猶豫了一下,緩緩點頭,眼神卻望著趙匡胤說道:“不知兄弟問這個,是什麼意思?”
趙匡胤的嘴角露出一絲冷冷的笑:“惟以一人奉天下,而非以天下奉一人,兩位大帥當日既然能為仙人關、承州城內幾十萬百姓奮勇向前,悍不畏死,今日又為何忍心坐視江北數百萬父老淪於金人之手,終日輾轉哭號,水深火熱?”
劉琦一聲輕歎:“可是而今的天子官家……”
他話還沒說完,趙匡胤卻已先截道:“可是二位大帥的心裏裝的本來就不是天子官家,而是天下百姓,不是嗎?”
劉琦皺眉道:“小兄弟,形勢比人強啊,我們現在無兵無權,又能做些什麼?”
趙匡胤肅容說道:“兩位大帥還有這腔熱血,還有這條命,哪怕當真是昏君當道,二位大帥也可以舉劍上殿,以死相諫,哪怕拚了這條命,也好過在這裏終日悠遊,虛擲光陰來得暢快。不是嗎?”
吳璘與劉琦互望一眼,臉上均隱有愧色。
趙匡胤卻是目光一斂,說道:“更何況,天下不是天子官家一人之天下,邦有道則仕,如若真是邦國無道,哪怕二位大帥徑自另擁新主,取而代之。隻要是真真正正地心懷百姓,那麼天下所有人,包括方今的天子官家在內,隻怕都沒有怪責二位大帥的資格跟理由……”
劉琦雙目一寒,喝道:“大膽!”
他踏前一步,直逼趙匡胤:“你竟敢教唆當朝大將,叛君自立,可知這是誅九族的大罪?!”
趙匡胤目光卻一步不讓地反盯著劉琦:“宋某句句肺腑之言,江北數百萬父老哀號啼哭之聲,日夜不絕於耳,若不能早日收還江北,複我河山,方今的天子官家又有什麼麵目安然坐在他的大慶殿中?”
劉琦仍然瞪著趙匡胤,眼中卻漸漸有了柔軟,吳璘也走了上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劉琦轉過身去,對吳璘搖頭道:“老吳,看來我們是不能不認老了。”
吳璘一聲苦笑,與劉琦交換了一個眼神,卻是沒有說話。
劉琦轉頭看著趙匡胤,語意森寒,一字一頓地說道:“今晚的話,我們全當不曾聽過,但若從今爾後,再有人在我麵前說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言,不管那人是誰,本人定斬不饒,絕不容情。”
他也不待趙匡胤答話,已自和吳璘徑自轉過了身走,卻又立住了,口中淡淡說道:“明日我就和老吳一起,上殿死諫。”
吳璘一聲長笑,轉頭對趙匡胤說道:“沒錯,小兄弟,你是好樣的!大宋以後要看你們的了!”
他們正待揚長而去,耳邊忽然聽到趙匡胤一聲喚:“二位將軍……”
他們轉過身來,正好看見趙匡胤慢慢揭開了臉上的人皮麵具。
晴天霹靂,不外如是。
以劉琦與吳璘的修養,一時變不由得呆在了那裏。
過了好一陣,他們才想到要俯身行禮,卻被趙匡胤一手一個托住了。
他們抬起頭,正撞上趙匡胤的眼神:“若不能解救江北數百萬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若不能早日收複舊日河山,朕又有什麼麵目安坐於大慶殿的寶座之上?”
他的眼裏透出一股火一般的誠摯與熱烈:“朕願與兩位大帥一同喝的,是胡虜之血!是金人之肉!不知二位大帥可還願跟朕在沙場之上盡歡一醉?”
劉琦和吳璘呆了半晌,方才不約而同地三個人一起,轟然大笑。
吳璘與劉琦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堅決與熱切。
在那一刹那,他們已經決意拋開所有的顧忌。
隻要當今的天子官家能打得出這樣的鼓,能說得出這樣的話,他們都會無怨無悔地為之拋頭顱,灑熱血。
更何況這位天子官家對於自己兩個所做的許諾,已經超過了任何君王所能做出的最高限度。
隻要真的能讓他們再度弛騁於沙場之上,收複河山,直搗黃龍,哪怕最後因此而落得怎麼樣的一個下場,他們也再無怨無悔。
畢竟不管離開戰場已經有多麼長的一段時間
他們的血
卻還是和昔日一樣的火熱!
…… ……
韓世忠淡定的目光遙望著遠方。
還看不見金人鐵騎的影子,卻已經可以遙見馬騎卷起的漫天煙塵,便如一條巨龍般滾滾而來。
終於到了。
金兵六十萬,分兩路南進,自己這一邊,有自己親自帶隊的韓家軍駐守,他有絕對的把握,可以將虹縣關口守得固若金湯。
但不知順昌方向,卻是由誰來帶領嶽家軍?
他們可撐得住那一路的四十萬金兵?
不過他隨即將這一切的想法都排出了腦外。
眼前的金人已漸漸可以看得清頭臉。
一種久違的感覺刹那間湧滿了他全身。
五年了,足足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