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勢之快,讓遠在台下的諸將,都隻覺得眼前晃過的是一道似無實質的虛影。
然而就在牛皋左手鐵錘駸駸劃過大半段距離的時候,他的右手錘卻更加後發先至,重重地撞在左手鐵錘之上。
原本已然迅如流星的左手錘驀然間速度更加快了一倍,帶起的強大勁風,令得身周數丈內,塵土盡揚,刮麵生痛。
劉子方搶前一步,卻被流星雙錘激起的旋風逼住,定住了身形。
眾人望著牛皋那充滿一往無前慘烈氣息的一錘,瞬間已來到趙匡胤身前,再無退路,不由得都泛起無力可施之感。
牛皋的實力,是在千軍萬馬的衝殺中錘煉出來的,講究以命搏命,不是敵死,便是己亡,其間絕無轉寰的餘地。
他們從未料想到,趙匡胤能逼得牛皋,使出自己的全部實力,是以也從未有人想過,這場校場比試,竟會走到如此生死相搏的境地。
鐵錘已近身周三尺,居然未曾帶起一絲聲響,但趙匡胤卻能嗅到那鐵錘身上附著的,那一絲淡淡的死氣。
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鐵錘身上那一團團血跡,也正歡呼跳躍,似乎正為了奔赴一場壯烈的死!
絕沒有任何一分多餘的變化,卻凝聚著牛皋全部的功力、心血、精神乃至生命。
那是牛皋全心全意的一擊。
急旋的黑色旋風中,那流星鐵錘上斑斑血痕,劃出一大片鮮豔奪目的大灘大灘的血。
眾將不由得生起了急欲掩目之感。
趙匡胤終於收起了嘴角那絲笑。
他一聲長笑,驀然長身。
他隻是略微一長身,卻尤如他的身形就在那刹那之間,徒然似乎要撐滿了整個天地。
一聲的悶悶的嘯聲,忽然響自趙匡胤的手中。
聲音低沉悅耳,卻讓所有人,包括正全力催動流星鐵錘的牛皋在內,在那一瞬間,竟都生起了想下跪膜拜的衝動。
那是真真正正君臨天下的龍吟之聲。
台下的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條鱗甲飛揚的血色巨龍,自趙匡胤手中憑空出現,蜿蜒夭矯,直直迎上那迅捷得恍似超越了速度極限的流星鐵錘。
靜!
在那一刻,時光仿佛停頓住了。
沒有人料到,兩種剛猛無匹的勁氣相撞,居然沒有發出任何一絲響聲。
“當”的一聲響,頓在半空中的流星鐵錘,驀然間尤如失了所有的重量一般,被激蕩而起,交撞出漫天星火,齊齊向站在石台一角牛皋交剪夾擊了過去。
“唉呀!”、“不好!”
台下諸將不約而同地發出雖然各各不同,卻是同一個含義的聲響。
然而哪怕是他們之中功力最高的張憲與劉子方,心中也湧起一陣無能為力之感。
牛皋全身尤如虛脫,望著急急襲來的兩柄流星鐵錘,在那一刹那,心頭唯一浮起的念頭,居然是遙遠得他原本以為早已忘卻了的小時候與一幹小孩摸魚鬥狗的日子。
“他奶奶的,老牛這就要死了麼?”
他閉上了眼睛。
久久。
忽然周圍響起了一陣雷動般的歡呼聲。
“萬歲!萬歲!萬歲!”
趙匡胤一手倒綽著蟠龍棒,一手卻輕輕提著牛皋那兩柄巨型鐵錘,狀若天神,瀟灑無比地立在當地。
牛皋張開眼來,呆呆地站了半刻。
趙匡胤將手上的流星錘遞給牛皋,含笑喚道:“牛將軍……”
牛皋卻沒有伸出手去,反是忽爾翻身下拜:“老牛對皇帝大帥心服口服,自今而後,老牛願誓死追隨皇帝大帥左右,驅逐韃虜,殺盡金狗,至死方休!”
石台周圍所有人,幾乎在同一時間,跪了下來:“我等願誓死追隨天子官家左右,奮勇殺敵,驅逐金狗,至死方休!”
那股升騰而起的男兒血氣,直衝得連天上的烈日都要黯淡上幾分。
趙匡胤仰頭,大笑,胸中湧起萬丈豪情。
有如此眾誌成城的鋼鐵軍隊在手,何懼金人數十萬虎狼之師。
王貴帶著那名少年走了近來,行下禮去:“陛下,這位少年熟識龍王廟附近地形……”
他一時沒聽到這位天子官家的回應,停住了口,抬起頭來,卻正看到趙匡胤兀自抬首,正默視著當空烈日旁的那一大片雲團。
趙匡胤忽爾輕輕笑了:“看這樣子,明日就要來場大風雨了!”
王貴看著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不敢開口,卻聽得趙匡胤緩緩問道:“王貴,你說呢?”
王貴抬起頭,凝視了半晌天際,躬身應道:“是!”
統兵之將,自然是要懂得觀天察變之術,初夏時分,本來便是雷雨交頻之際,天氣變化對於行軍布陣,影響甚巨,不可不察。
趙匡胤將目光移向了旁邊那個雖然未著軍服,卻散發著一股殺伐之氣的劍一般的少年身上,饒有興味地問道:“這是……”
王貴連忙答道:“這位兄弟可是少年英雄,嶽大帥奉詔歸京之後,江北義軍四散,其中東路義軍首領耿京為張國安所擒,這位兄弟原在耿京帳下效力,於是自己組織了少年五十餘騎,飛渡江左,獨闖五萬金兵軍陣,救返耿京,直取張國安首級而還。隻可惜當時常致遠監軍,非但不曾為他加賞奏功,反是將其貶入夥房燒水。”
趙匡胤眉頭微蹙,看來如劉子方、柳之順之類的遭遇,果然不在少數。
王貴抬起頭,接下去說道:“而且,他對於龍王廟一帶形勢,熟撚無比!”
趙匡胤的目光凝在那個正用崇敬的眼神看著他的少年,忽然正色問道:“你怕不怕死?!”
“怕!”那個少年愕了一愕,隨即響亮而清脆地應道。
王貴有些不知所以地望向少年。
那少年卻笑了:“但最怕的是不能在與金狗對陣之時激戰而死!”
趙匡胤放聲長笑,大聲喝道:“你的名字!”
那少年一挺腰,站立得筆挺如標槍,仿若要把自己的身影鐫刻入趙匡胤的眼簾,鐫刻進這一刻的曆史。
他仰首,高聲,大喝了出來:
“辛棄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