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的一聲輕響,九隻長箭,幾乎在同一時間裏,從三個不同的角度,由林間射出,分別急取正自巡夜的三列戰隊。
黑沉沉的夜中,同樣漆黑如墨的箭枝從離弦之刻開始,便幾如溶入了這片黑暗一般,在這漫天滂沱大雨之中,竟然未曾激撞起半滴雨絲,卻又偏偏去勢急如閃電,片刻間已然撞到了那三列騎士身前。
這時方顯出“鐵浮屠”軍士那不同凡響的素質來,盡管他們在武學上並不見得能有多高的造詣,但那千百次劍刃刀鋒間出生入死的經曆,卻讓他們近乎直覺地察覺到了那已然近身的一絲寒意,三列九人幾乎在同一刻裏縮身、翻鞍、藏入馬腹,駸駸然避過臨身而過的長箭,卻已有四、五個的被那長箭擦過鬢角,帶起數蓬青絲。
生死之際,那些騎士以腳控馬,卻是絲毫不亂,長箭方及身而過,他們已自仰身而起,雙指撮唇,正欲發聲長嘯示警,九把短箭,居然竟似從他們眼前那團黑暗之中憑空生出來一樣,就在他們的手指碰觸到唇間的那一刹那間,就這麼毫無滯礙地從他們直至喉口的盔甲縫隙間直穿了進去,硬生生將他們那聲還未及出口的呼嘯,凝固在了他們的咽喉之中。
九道身著黑衣的人影,從林間飛竄而出,便在那電光火石間,坐在了那以怪異之極的姿式凝定在馬上的九名騎士身後,速度之快,使得那九名騎士身下的戰馬都未曾察覺任何的異常,竟然依舊照著原有的步伐繞著大營巡行著,若不是馬上的人影變成了兩個,幾乎讓人覺得方才那一切隻是視覺錯亂造成的幻影。
分處東邊與西麵的辛棄疾與柳大順,放下手中的弓箭,臉上隱隱露出蒼白之色,眼神裏卻都望向趙匡胤的方向,充滿了敬佩之意。
方才那一箭,雖然隻是短短幾個呼吸間的事情,卻幾乎已然耗盡了他們的全部心血。
柳之順本來便是軍中幾乎箭無虛發的神箭手,縱橫沙場,甚少有能躲過他一箭之敵,辛棄疾雖然年少,箭技亦不在柳之順之下。
是以在眼前這位天子官家傳授他們這門“子母箭”的手法之時,便已然讚歎於這門箭技的如斯巧妙,卻也不認為在今晚的戰局中,真的需要用上如此手段。
卻沒想到,這支“鐵浮屠”戰隊,竟會強悍若斯。若不是這位天子官家料事如神,幾乎便要壞了全盤大計。
一念及此,他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望向趙匡胤的眼神,亦又平添了三分敬意。
趙匡胤卻是恍若無覺地信手拋下了手中的弓箭,仰頭,不知何時,蟠龍棍已然倒綽在了他的手中。
風急,雨烈。
轟然一聲炸雷,響徹長夜。
趙匡胤手中棍遙指金人大營,大吼一聲道:“殺!”
…… ……
細密的雨絲,未曾在臨安的夜色裏投射出半點漣漪,高牆之外夜遊人的歡笑聲,依然不絕於耳。
盡管金人六十萬眾已然揮軍南下,前線兩路大軍已然與金人短兵相接,浴血廝殺,然而這一切在臨安人的心目中,卻仍遙遠得尤如發生在另一片天地間一樣,最多也不過隻能成為他們茶餘飯後的一點談資。
目迷五色的臨安生活,足於使他們所有的注意力都隻集中在眼下的片刻紙醉金迷,幾乎沒有任何人,會認為這場遠在千裏之外的戰爭,會對自己的生活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也幾乎沒有任何人,曾經考慮過自己應當為這塊宋金之間的大戰,擔負上什麼樣的責任。
秦喜在這一片夜雨中,踏入相府後園的“孤峰軒”,看著負手站在窗前的秦檜,不由得屏息聚氣,連衣袂上的幾滴雨水,也不敢稍動手拂落。
不知為什麼,每次一進這“孤峰軒”,他總是感覺到有一種很奇怪的情緒彌漫滋生。
既在紅塵浪裏,又在孤峰頂上。
他看著義父那孤伶伶站在窗前略顯瘦削的身影,心裏竟依稀湧起了一陣惘然。
他可謂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哪怕方今的天子官家,有時也不得不禮讓他三分,然而自己卻幾乎從來未曾見過他真正展顏歡欣的時刻。
就連自己,都從未有一刻知道自己這個義父的心裏,到底是在想些什麼。
若是換了自己,必早已承受不住那份孤獨與寂寞。
秦喜眼見夜風吹雨,略略撲濕了眼前這位義父的須發,悄步上前,正欲說話,秦檜卻先悠悠歎了口氣:“三十二年了,難怪連他……連他終於也老了……”
秦喜不解其意,但卻聽得自己這位義父語意蕭索,竟似帶著無盡的滄桑,這卻是他從未遇過的事情,不由得一時有些慌了神,連忙喚道:“義父!義父!”
秦檜似是如夢初醒地從窗外的夜雨裏收回了眼神,這才看了秦喜一眼,掩飾似地端起了桌上的精貢的普洱茶,輕輕呷了一口,這才轉頭對秦喜微微笑道:“喜兒,你有什麼話說?”
秦喜聽得他語氣淡淡,已是一如平常,這才定了定神,轉上了前來,接過秦檜手上的茶杯,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皺眉說道:“義父,包大仁已經帶著他背著我們搞出來的那個什麼所謂的加征捐賦的計劃,到嶽飛府邸秘謀,我們難道就這麼任由他們二人,在這臨安城內翻雲覆雨?”
“翻雲覆雨?”秦檜啞然失笑:“喜兒,你當真以為臨安城裏,有人能背著我們,做成任何事情來?”
秦喜目光一凝,有點不敢確定地:“義父的意思是包大仁搞的那套東西,是義父點了頭的?”
秦檜輕輕頷首,抬起眼來,饒有興味地看著秦喜皺得緊緊的眉頭,淡淡說道:“當日義父故意退避不朝,使得宋金開戰,天子親征,你是不是覺得義父做得不對?”
秦喜抬頭,揣摸著用詞說道:“喜兒不敢,隻是喜兒認為,如今趙官家明顯與嶽飛聯成一氣,壓製義父,步步進逼。如今國是已變,時不在我。趁而今天子在外,臨安空虛,嶽飛一介粗莽武夫,難收天下文人士子之心,正是我們加緊動作的大好時機。可是義父卻仍是對於一切政務不聞不問,甚至這數日來連過府到訪的朝廷大員也不見了,任由嶽飛把持朝政,長此以往,不但朝堂之上再無我們立足之地,恐怕……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