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兀術箕踞於地,眼神由坐在他兩側的將領臉上一個個掃視了過去。
他們此次本為追擊宋軍殘部,調兵勿以緊急為務,當時宋軍已然潰逃四散,是以自金兀術以下,都未曾有過要與宋軍持久作戰、據寨攻堅的打算,除開必要的幹糧食水之外,一應原本應當隨軍攜帶用以紮寨布防的補給輜重等物,卻是都丟在了舒州城下。
是以此時所謂的臨時營寨,實則多以臨時砍伐的林木樹枝雜以沙石濠溝所積砌而成,甚至連金兀術這充當臨時行轅的中軍大帳,卻也未能有一桌一椅,諸將連金兀術在內,都自是席地而做。
金兀術看著諸將都自心力交瘁的神色,輕輕地呼出一口氣,說道:“眼下的局麵如何,也不用我多說,你們都是跟了我許多年的生死兄弟,當此之時,不知道你們到底怎麼看?”
帳中卻是一片沉默,有幾員將領囁嚅欲語,卻終究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他們都是久曆戎行的沙場老將,尋常裏刀刃交加,舍生忘死,都是尋常之義,然則卻也從有一刻如現下這般,被困在這生死兩難的境地之中,不但缺衣少食,甚至不知道敵人會在什麼時間,會從什麼地方殺將出來,也不知道要耐到什麼時候才能得個解脫,原先的一腔豪情,在這困守孤城之中,早就已經消磨殆盡了。
金兀術將他們的反應看在眼中,卻也不由得心下暗歎,輕輕搖了搖頭。
事易時移,今時不同往日。
女真人原本久被契丹遼國欺壓,挾著那一腔怨憤不平之氣,起自白山黑水之間時,人人悍不畏死,奮勇向前,隻為了討回自己,乃至祖上先人的無數血債,自是猛不可擋,無堅不摧,縱橫天下,全無敵手,是以縱然當日大宋舉全國之兵力,圍困自己所帶領那深入宋室腹地的一支孤旅,自己卻也有把握跟他們以硬碰理,打一場燦爛之戰,有把握將這支大軍,絲毫無損地帶回大江以北。
然而現在卻不行了。
十餘年來,這些將領身負開基建國之功,都已是爵高位顯,平日裏席豐履厚,家中多半有妻有子,雖然自己一直馭下以嚴,務求盡力使他們不會完全喪失軍人本色,然則由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人性終究是好逸惡勞,哪怕自己再多規訓,終究也是攔不住他們一點一點地慢慢變質。
而帳下的那些尋常軍士,更早已不是昔日那班在白山黑水的冰風雪雨間鍛就出來的漢子,他們平日裏有封邑祿米,衣食無憂,更是聽多了自己的父伯長輩,描繪昔日裏攻宋之戰時,宋軍是如何如何地懦弱不堪,而江南又是如何如何地金銀遍地,尚未出得上京,心下所思所想的,已是如何如何擄掠發財,如何如何毫不費力地積功升遷,心下沒有了那股子死誌,縱然兵器甲胄再過鋒利堅韌,縱然“鐵浮圖”的訓練設計何等神妙無雙,終究也不過是徒具其形罷了,再不是昔日那支天下無敵的女真鐵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