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雍強自壓下了心頭翻騰的情緒,對著辛棄疾說道:“貴國與我軍剛剛商定和談,我軍大帥尚且至今未歸,現下就馬上開始要我軍繳納軍械戰馬,未免太過著急了些吧?”
辛棄疾啞然失笑道:“此處地勢狹窄,擁擠潮濕,又複補給不便,貴軍在此處想來住得似乎也自不太舒坦,我大宋天子官家雖然懷柔遠夷,樂好遠客,然而在眼下這樣的環境之下招待各位,也實在不合乎於我煌煌大宋之國體,現下我軍已然在山穀之外備齊了飲食酒飯,營帳住所,隻待得貴軍分開繳納了軍械戰馬之後,便可自飽餐酒飯,休整精神,然後拔軍歸國,我大宋天子官家也是明白裏的許多弟兄也都已然是歸心似箭,是以一早布置停當,副帥及各位將軍大人覺得過急,我看貴軍的這些弟兄們還自覺得太過不急了才是!”
他這番話的聲音不大,但除開站在身前的那些將領之處一直立在最前排的那些近衛軍士們卻也都自是可以聽得明白,不由得也自起了一陣低低的騷動。
今時不同往日,女真一族早已是立都開國,據地萬裏的大金國皇室一脈,然而女真一族的軍隊仍自奉行原本的“猛安謀克製”,是以這支女真大軍之中的尋常軍士,卻也不乏出身於大金國高官顯祿之家的少年,哪怕最平凡出身的女真少年,至少也都是家中富實,不愁吃穿,而且這些女真少年大都未曾經曆過昔年大軍初起時那般餐風飲露的日子,這些年來大金國勢日強,他們也甚少有真正拚死力戰的機會,偶有一些小規模的平叛,至多不過數日功夫便已然是高奏凱歌,象這一次這般辛苦的戰鬥,對於他們之中的許多人來講,實在是一次不啻於最可怕的惡夢般的經曆。
先前在舒州城下、順昌城下那般與宋人艱苦作戰,經月有餘,對於他們而言,就已然是一個極為痛苦疲累的經曆,繼而舒州城破之後,他們又自是未及休整,便自全體引軍而下,追襲殘軍,然後被困於此處的時候,糧草輜重都自未及攜帶,這些天來,金兀術、完顏雍等將領好歹還能一日三餐,有營帳棲身,然而那許多軍士卻已然是忍饑挨餓,露宿荒野,此處清泉處處,他們的性名固然因此得以延續,然而也正因此,地麵潮濕不堪,這些長處漠北,早已習慣了幹燥氣候的軍士,早就已經是苦不堪言。
更何況,這數十萬人馬的大小排泄,都集中在了這片山穀之內,縱然這些軍士都算得上是訓練有素,對此有種種的處理方式,這裏的環境卻也早已經是到了幾乎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
辛棄疾口中所言的餐飯美酒,幹爽營帳,若在於平日裏他們可能都自是不屑一顧,然而在此情此景之下聽來,對於他們卻有著簡直難以言喻的吸引力,縱然這些貼身近衛都自是百裏挑一的女真漢子,然而也都不由得露出了向往難耐的神色。
完顏雍與那些將領相視苦笑,心下也都自明白,辛棄疾所言非虛,如果他的這一番話讓那些軍士們聽到了耳中,隻怕絕大部分軍士倒是會爭著搶著要成為最先繳納軍械戰馬的那一部分軍隊。
辛棄疾望著完顏雍跟那幾員將領驚疑不定的神色,輕輕一笑,接著說道:“我大宋天子官家與貴大帥相談甚歡,隻怕一時片刻,尚未及回轉,派遣本使前來,原本便自是要讓本使與諸位將軍先行做好前階段的一切之事,若是再多拖遝,貴大帥回轉之後,隻怕也免不了一番斥責,而本使若是就此回去,也自是吃罪不起,還請各位將軍快些議定,本使自會在此處與諸位將軍一同辦理和談撤軍之諸項事務,諸位將軍也無須太過提心。”
完顏雍與那幾員將領都自是麵容一變。
他們也都是精明過人之輩,如何會聽不出辛棄疾的話中之意。
辛棄疾的話裏明裏雖說是金兀術與南國天子相談甚歡,一時片刻難以回轉,然而完顏雍以下那一幹將領,卻都自明白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辛棄疾話中的意思,隻怕是想告訴自己,眼下金兀術之性命,實則正是拿捏在宋人的手中,若是他們不肯依照著辛棄疾的吩咐先行開始進行繳納軍械及撤離休整之諸般動作,隻怕金兀術不知要到何時才能回還了。
而且辛棄疾也已然明確說明若是此次不成,他自是再不肯回返,他留在此處一則自然也有以身為質之意,隻要自己這一方能夠按照著他的指令做事,那金兀術自有回返之時,然而這些日子來的相處,他們也早已經看得明白,眼前這個南國小子,確實是一個十足十的悍不畏死之輩,若是真正自己這方不依照和議之談做事,隻怕辛棄疾真的會不惜玉石俱焚。
完顏雍與辛棄疾互視一眼,卻是輕輕籲了一口氣,轉身對那些將領說道:“我們開始準備撤軍休整諸般事宜吧,阿裏達將軍,我看就由你所部軍隊先行繳納了戰馬軍械,出穀休整吧!”
他的心下現下裏也漸次恢複了平靜。
辛棄疾的表現越完美,等於也自將他的責任降到了最低。
現下辛棄疾這樣公然提出了讓自己這一方難以拒絕的理由與條件,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自己略做配合,執行原本早已答應了辛棄疾的條件,縱然金兀術歸來,卻也說不了自己什麼。
自然,既然眼下的局勢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原先預想的軌道上麵,那麼他的那些設想,卻也仍舊還是要照樣實施的。
比如讓對於金兀術最忠心的阿裏達所部先行出穀,成為將軍械戰馬繳納給宋人的第一支軍隊。
這支女真鐵騎是女真一族最精銳的騎軍,所配置的軍械戰馬自然都是百裏挑一的東西,繳納給宋國之後,自是無有取回之期,也就等若是借著宋軍之手,將阿裏達所部的軍隊盡數繳了械。
趁著現下金兀術不在,由自己來安排對於宋軍納降繳械的部隊序列,正好可以盡量先自安排些忠於金兀術的嫡係上去,這對於自己而言,確實也是一個機會。
一念及此,他不由得反是有些急切了起來,是以反而開始主動配合著辛棄疾,火速安排了阿裏達做為第一批繳納軍械戰馬予宋人的軍隊。
阿裏達重重地哼了一聲,冷冷說道:“大帥的計劃,原本是要我們整軍待發,與宋軍決一死戰,眼下大帥還未曾歸來,這個什麼南國小子手上所謂的和書也不知曉是哪裏來的,副帥這個時候便自做主同意了這個南國小子的主意,現在就開始對宋軍繳納軍械戰馬,未免也太急了些吧!”
他雖然一直以來忠心於金兀術,以金兀術的意誌為自己的意誌,是以給人予一種他是一個粗豪漢子,沒有頭腦的感覺,然而事實上他既然能夠從那千千萬萬人之中脫穎而出,被金兀術看重從而成為帳下最為倚重的將領之一,又豈會真如表麵看來的那麼簡單。
他對於金兀術與完顏雍,或者說完顏雍背後代表的那個大金國皇帝之間的明爭暗鬥,一向都自是不加過問,因為這並不是自己所能過問,也所應該過問的事情,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他對於這樣的一種爭鬥真正如同他表麵上那般一無所覺。
昨夜金兀術對於完顏雍儼然有以整支大軍相托之念,他自然也是看在眼裏,隻是完顏雍身為女真皇族,此下又自是身為大金國皇帝親任的監軍副帥,縱然沒有今時今日這樣的變故,隻怕也總有一日要成為自己這支女真大軍的統帥,而今金兀術意欲親身赴險,臨行托孤,讓完顏雍來總掌大軍,卻也自是題中應有之義。
他很了解金兀術的為人,是以金兀術此番決定親自以自身為餌,誘出宋軍主力而決死一戰的計劃,他不舍,他悲憤,但他卻沒有一句話的規勸。
因為如果換了他與金兀術易地而處,他應該也會選擇與金兀術完全相同的一種做法。
然而現下卻很明顯是情況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