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這一著落枰,大局定矣”,一個頭發花白的文士,大笑著揮手落子,望向對麵的奕者,說道:“君侯天似是另有所思啊,倒是讓老夫撿了個便宜!”
“巴先生的棋力,一向遠在高某之上”,善闡侯高升泰淡淡一笑,揮手拂亂了棋局:“此局高某已是竭盡全力,先生過謙了!”
“不然”,那個巴先生的眼睛還盯著棋局,似乎在回想著每一步落子的過程,搖頭晃腦地說道:“我看君侯此局之失,本就在於竭盡全力,以至進取過度,發而不能收,才讓老夫窺得可趁之機啊!”
“哦?!”高升泰目泛奇光,定定地看著那個巴先生,卻是發現這位老先生的眼光,兀自隻是停留在棋盤之上,一副沉迷於複局之樂的模樣,隻能微微皺眉,緩緩說道:“還請巴先生詳加指點,高某願聞其詳!”
這位巴先生也是大理名門顯貴之後,祖上曾經位列大理三公之職,隻是後來家道中落,落魄江湖半輩子,直到後來才被高升泰發現其胸中才學著實不凡,收羅進了他的幕府之中。
隻是這位巴先生在那麼多年沉淪下吏的生涯之中,卻自是養出了一副古怪的脾氣,非但堅決地拒絕了高升泰要他入仕為官的好意,而且鎮日裏刻意裝瘋賣傻,絕口不提政務,偶爾明明是要說些重要的事情,也都自是以這種旁敲側擊的方式來提出,高升泰對此也早就已經習慣了。
隻是這位巴先生倒也是真有幾分真才實學,剖析局勢往往別有發現,而個性上也與高升泰比較相投,是以雖說高升泰對於他這種有意繞彎子的說話方式也頗有不耐,但還是一直對他青眼有加,這次的赴宋之行,也把這位巴先生帶著了身邊。
“君侯從這一步落子開始,就未免有點太過冒險了啊”,那位巴先生指點著棋局上的黑白縱橫,煞有介事地說著:“原先君侯早已在此處經營出了絕對的優勢之局,隻要繼續穩打穩紮,實不難操控全盤,可以說已經立於不敗之地,若不是君侯於此時忽視根本之地,而太過銳意進取,將許多精力反放在於老夫纏鬥於這一隅之地,這一局棋,君侯本是絕不至於落在下風才是啊!”
“巴先生的意思是”,高升泰的目光,根本就不去看那盤棋,而是直直地望著那位巴先生,緩緩問道:“我這一次大宋之行,原本就並不應該來?!”
“君侯說的那些老夫都不太明白,老夫也就隻懂得這幾手棋路”,那個巴先生晃著腦袋,根本就不理會高升泰的問話,眼神都沒從棋盤上抬起來半下,伸出手指,指著棋盤上麵的某處,重重在點了幾下,說道:“君侯請看,在君侯覺得這片根本之處已然經營得有**分,竟爾再無顧忌地踏出這一著險棋的時候,事實上就已然埋下了隱患啊!”
“哦?!”高升泰看著巴先生那一副認真的模樣,隻好配合著他的怪癖,很無奈地低下眼去,看著那一盤棋局,皺起眉頭問道:“巴先生所說的隱患卻在何處,不妨直言!”
“以君侯的棋力,心裏複一下局,自然也就明白了”,巴先生指著棋盤,很認真地說道:“君侯請看,雖說君侯在這片根本之地確實占據了絕對的優勢,然而老夫在這裏卻也還是留下了幾個活眼的!”
“留下活眼?!”高升泰咀嚼著這位巴先生的話中之意,沉吟著應道:“那卻又如何?!”
“君侯且看,君侯此局之失,恰是因著在君侯將注意力放在與老夫纏鬥於斯的時候,原先老夫伏下的這幾局棋趁勢衝了出來”,那個巴先生繼續在棋盤上指指點點,說道:“最後算子時君侯難道沒發現麼?!君侯雖然在老夫手上搶去了不少的好處,但卻幾乎把原先辛苦經營出來的根本之地盡數丟給了老夫,錯非如此,這一局棋,君侯又怎麼可能輸得如此慘淡呢?!”
高升泰沉吟了片刻,這才緩緩說道:“聽巴先生言下之意,可是想提醒高某,在任何時候,都莫要看輕了對手,看輕了每一著棋?!”
“君侯之言,正是正理啊!”那個巴先生搖頭晃腦地讚歎了一句:“君侯之局,若非太過躁進,先將老夫埋在此處的這幾著活棋先生堵殺,無論是進是退,都可謂已然是居於不敗之地了啊!”
“先生的意思,高某明白”,高升泰輕輕地歎了口氣,卻是搖頭說道:“隻可惜,高某本就從來沒想過要完全堵殺了這路活棋!”
“君侯此言大謬啊”,那個巴先生終於從棋局上抬起了頭來,看向高升泰,說道:“從棋理上講……”
“巴先生”,高升泰略提高了聲音,打斷了那個巴先生的話:“你我都知道,高某現在講的並不僅僅是棋理,而我們要應對的也不是棋盤上的棋子,而是活生生的人!”
那個巴先生愣了一下,收回了指向棋盤的手,緩緩地坐了下去。
“先生或許不知道,我雖是家中長子,但幼年失母,早年我在家族之中的日子,其實並不好過。”高升泰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低下頭去望著棋盤,緩緩地說著,卻似是陷入了自己的回憶。
那個巴先生微微皺眉,卻是罕見地沒有裝瘋賣傻,打斷高升泰的話,隻是靜靜地聽著。
他與高升泰相識相交也已有十餘年的光景,雖說平日裏一副放浪不拘,禮禮法為無物的模樣,對高升泰也殊少尊敬,然則這十餘年相處下來,心下卻也早已頗已然將高升泰當作當世之間惟一的知交好友了。
他原本出身於大理高門大族,卻自是年少之際,迭逢變故,幾至於家破人亡,是以性情大變,養成現在這般一副放浪不拘的狂生模樣,事實上他自己也知曉自己的這種性格,著實難容於世俗之世,隻不過性情已成,連他自己想加以改變,卻也是無可奈何了。
單說高升泰這位在大理權侔人主的善闡侯,對他如許推重,倚為心腹股肱,就足以讓這位大半生自命懷才不遇,時時自怨自艾的巴先生,生起士為知己者死之慨,更何況高升泰這些年來以他相交,還不計較他那種連他自己也管束不住的性格,對於這位巴先生的失禮失儀之處,不過就是一笑置之,甚至對他那種說起話來往往旁敲側擊,借物喻事,有時往往在緊張之際,還要故弄玄虛的習慣,也都給予了足夠的尊重,從來未以威嚴加之,這位巴先生雖是狂生,心下卻是明白,自是點滴在心頭,心下早已存下不惜與死相報的念頭。
這一次高升泰入宋之行,事起倉促,高升泰又是來意已決,他根本就沒能來得及諫阻,隻是這一路上他左思右想,總是覺得這件事情實在是很有些不妥的地方,是以雖說眼看著一行人都已然臨近了宋國的臨安行在,卻也還是要借著手談之機,行勸諫之事。
畢竟在這位巴先生看來,經高家兩代經營之下,大理一國朝政庶務都已然盡入高氏一門之手,當今大理的段家皇帝,隻不過是個傀儡皇帝罷了,現下大理國境之中,哪怕庶民百姓,也都自稱呼善闡侯為“高國主”,知曉這位善闡侯才是真正大理一國,真正當家作主之人。
大理自立國之初,便有六大世家並稱,但隨著這麼多年的動蕩,六大世家之中多半已是門戶凋零,真正還能左右大理國勢大局的,也就隻餘下現在的段、高兩門,而段氏一族自前朝楊義貞之亂後,也遭受了極大的打擊,這些年來,在高氏壓製之下,已然殊乏還手之力,隨著時日推移,段氏一族影響隻能是漸漸勢微,假以時日,隻怕名正言順地以高氏代段氏,也不會引起任何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