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善闡侯會在這個時候,突然之間跑來招惹宋國,實在是讓這位巴先生很有些莫名驚詫的感覺。
這些天來他跟隨著善闡侯,也自然已經知曉了善闡侯會突然有這樣的決定與舉動,是來自於大宋國相秦檜的那一封密信。
巴先生直到現在,都還自是想不明白,且不說秦檜是儒家弟子,聖人門徒,單憑秦檜獨稟大宋國政垂十餘載,便可知道秦檜絕不是個易與之輩,這樣的一個人物,又怎麼會將他與大宋天子官家之爭,寄托在一個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之上?!而這大宋國內的政治鬥爭,又怎麼會牽扯到西南邊陲的大理國善闡侯的身上?!而這位善闡侯,又怎麼會在見到這封書函之後,就這麼放下一切,急匆匆地趕往大宋臨安?!
且不論秦檜所謂的那個理由,是何等虛無怪誕之說,就算是他所說的確實是真的,就算以秦檜在大宋朝堂之上所積蓄的實力,也確實是足以與大宋皇朝的那位天子官家放手一拚,就算這位秦檜在那封書函之中,甚至許下了事成之後,要割潼川府路與成都府路這千裏之地予大理的重賄許願,這位巴先生也還是怎麼也看不出善闡侯有任何值得圈入到這場大宋朝堂之中的政爭的理由。
隻不過現下聽著這位善闡侯似乎很有些意欲一吐心聲的意思,這位巴先生跟隨善闡侯這麼些年來,卻也殊少遇到這樣的情況,心下自也現在打斷這位善闡侯的話而加以勸諫,實在不是時候,是以坐了下來,也不再佯狂作態,隻是靜靜地聽著這位善闡侯說話。
“我父親當年就如我現在這般,終日裏忙於朝政事務,幾乎一年到頭,都見不上他老人家一次麵”,高升泰閉上了眼睛,緩緩地說道:“在我小時候的印象裏麵,在那麼大的家裏頭,每天所能見到的,除了些唯唯諾諾的丫環與家奴之外,就隻有父親的那些姬妾們的冷臉了!”
“按道理上講,我算是家中的長子,但等到我開始懂事的時候,我才發現,就這麼些年來,父親都已經給我添下了十幾個弟弟妹妹了”,高升泰苦苦一笑,說道:“是以從我懂事的時候開始,我也就基本不願意再呆在那個侯府裏麵,而寧願一天到頭往外跑,哪怕我並不知道要去哪裏,但也還總是覺得在外頭漫無目的地閑逛,也比回到那個沒有生氣的地方要好!”
巴先生為之啞然,輕輕一歎。
他雖然不知道高升泰為什麼會突然之間生出這種與今日他們商談的主旨,頗有些風馬牛不相及的感慨,然則聽著高升泰這麼淡淡說來,卻是可以想見他當日裏心中的那份彷徨與淒苦。
那位高升泰的父親,老一代的善闡侯,自在平滅楊義貞之亂中出了大力氣之後,便自借機竊取國柄,專擅威福,在大理國中,還真是沒有留下多少的好名氣。
而且當日裏高家雖說借著楊義貞之亂對於大理傳統的幾大世家勢力造成嚴重打擊的權力空檔,占據了大理朝堂,但那幾個傳統的世家大族,尤其是身為大理國君的段氏一族,無論是朝野之間,還仍然擁有著龐大的影響力,當日那位高氏家主,看上去雖說是威風八麵,然則要保持住高氏一族在大理國中的地位,要壓製住大理國中的各種勢力,尤其是要淩駕於那個還牢牢占據著國君名位的段氏一族之上,自然都要耗費著無數的心力,那位老一代的善闡侯,在平滅楊義貞之亂後,幾乎把後半輩子的精神全花在了爭權奪勢上麵,就這樣都還自是到得最後,力有未及,始終不能以高氏代段氏而自立為君,對於高升泰這個生母早逝的長子疏於愛護,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大理國僻處天南,雖然這麼多年來,上層人士之中,也漸漸開始為儒風浸染,然而畢竟還是多少保持了一些西南蠻族的風氣習俗,對於家裏的女人,雖說有所謂的各自名份,但相互之間的分際,卻是絕對不可能如中原宋國那般涇渭分明,所謂的妻妾之別,在許多時候隻不過是個方便的稱呼罷了,這些女人在自己家中的地位如何,都是千人千麵,各自不同,有厲害的女人,掛個妾室的名義,而撐持著整個家族的門戶,成為實際上一家之長的情況,在這西南邊蠻的民風之中,也不算是太過希奇的事情,是以如同高升泰的生母那般在他幼年之時就溘然長逝的情況,如若她生前與高升泰的父親,那位老一代的善闡侯之間,並不是情誼特殊的話,恐怕她那正妻的地位,也實在不能給高升泰帶來多少的好處。
“也就在這個時候,我認識了朱丹臣、禇萬裏、古篤誠、傅思歸他們,但跟我最興趣相投,交情最深的”,高升泰似乎憶起了那陣年少輕狂的時侯,嘴角浮起了一絲的笑意,旋即化作一聲長歎:“卻是段正淳,就是那位我們大理的故文安帝,中宗陛下!”
巴先生驀地一驚,在大理國中,幾乎無人不知大理一國朝堂之上,高段兩家可謂是君非君、臣非臣,雖然表麵上還是一派頂禮如儀,和睦共處的景象,但事實上隻怕所有人心裏都很清楚,這種主弱臣強,權臣當朝的局麵,勢必不可能長久地維持下去,大理國中之所以能出現這十餘年來段皇帝與“高國主”並立的特殊局麵,無非是因為高氏一門雖說掌握著相對於段家而言,處於絕對優勢的實力,但卻仍然沒有把握將段氏一門連根拔起罷了。
當日裏那位高升泰的父親,老一代的善闡侯,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就一直想以高代段,過一把皇帝的癮頭,但卻終究礙於局麵,還是沒有妄動,以至臨終時尤自引以為生平之憾,由此也可見朝堂之上的段氏與高氏之爭,在私底下已經激烈到了一個什麼樣的程度。
雖說在那位老一代善闡侯執政的時候,巴先生還沉淪下僚,無緣得見,但自他跟隨了高升泰之後,這十餘年來,卻也曾親見過這位高升泰君侯與大理文安帝之間的爭鬥,其間的殘酷慘烈,著實可謂不足以為外人道,如若不是今日裏高升泰親口說出來,巴先生還實在想不到這位高君侯與那位文安帝段正淳之間,居然似乎還有過一段不淺的交情。
“非但如此,我能夠繼承高氏一族的家主之位,也跟他、跟他們有著莫大的關係”,高升泰卻似是沒有看到那位巴先生吃驚的模樣,接著淡淡地說道:“不算那些少年夭折、未及長成的,我父親統共有二十七個兒子,可以說,如若沒有我們那位文安帝陛下,如若沒有朱、古他們幾大家臣的幫忙,我或許根本不可能成為這個善闡侯!”
巴先生聽高升泰說到這一節,回想起這十餘年來的所見所想,心裏總算隱隱有了些明悟。
高升泰雖然說起來,算得上是高氏一族家主的嫡長子,然而事實上自唐末五季以來,哪怕是自認得天下正統的中原王朝,也還是沒有能夠真正地將嫡長子繼承製作為一種不折不扣的製度固定下來,隻看大宋開國太祖太宗之間,都還有斧聲燭影這種千古之迷,便可見一斑,更何況在大理這個僻處西南的王國裏麵,邊蠻習俗還一直保持著很大影響力的國度,在這種家族權力的繼承上麵,更多地是奉行強者為先的原始叢林法則,高升泰所謂嫡長子的身份,在他當年的爭取繼承善闡侯之位的鬥爭之中,能起到的作用,還真是非常地有限。
畢竟在大理國中,治理政務上還不如中原之宋室這般以科考取士,采取官爵分離,差遣實任不可能由繼承而得的製度,反倒是在很大程度上無法擺脫原先那些地方土司勢力的糾葛,基本上都是由一些傳統的家族或部族劃地而治,隻要沒有被吞並,在各自的勢力範圍之內就如同國中之國一般,父死子續,兄終弟及,哪怕是大理國君,都自無權過多地加以幹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