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提前探路的前哨策馬飛奔了回來,在馬上向任得敬一禮:“前麵五裏處就是歇腳休息的地方,已經都打點好了。”
“嗯”,任得敬暗地裏鬆了口氣,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微微頷首,向旁邊的護衛下令道:“大家放馬緩行,到前麵休息!”
他是文人出身,以科考得官,雖說入夏之後,因緣際會,現在也算得上是身負著一身不俗的武功,然則對於騎馬疾弛這樣的事情,也不知道是否因為心理上的原因,卻還是總覺得很有些不習慣。
隻是此番入宋,一來時間上頗為緊迫,容不得他們緩慢布置,徐徐趕來,二則在西夏國中雖然任得敬父女得後黨一脈支持,已然算是站穩了腳根,然則屬於西夏國主那一脈的勢力,依舊是根深蒂固,在西夏朝堂之中與後堂分庭抗禮,絲毫不落下風,尤其是坐擁軍中大權的晉王察哥雖說態度曖昧,但是有意無意之間,卻頗有幾分回護帝堂之意,而任得敬此番入宋之行,更是一早就懷有針對晉王察哥之意,是以一旦定議,便自連夜成行,晝夜快馬,沿路疾奔,絲毫不敢略有延擱,生怕給了那些政敵一個留滯下自己的機會。
這沿路跟隨著他的,都隻是一些西夏後黨千挑萬選出來的高手護衛,是以這一路上除了路過關卡抑或更換馬匹之類處理必要的事情之外,一行人都自是縱馬狂奔,有時錯過宿頭便自餐風露宿,一切以趕路為先。
任得敬放鬆馬韁,緩緩而行,抬起頭來,向四周望去,一抹夕陽映處,路畔的水流上散出金黃鱗光,官道兩邊的草尤青綠,不遠處顯然是個小小的村落,幾柱炊煙嫋嫋生起,呼吸之間充滿了夏季獨有的那種慵懶而充滿了盎然生趣的味道。
西夏而今與大宋並不接壤,任得敬他們此番前來,還要繞行經過女真金人所占據的地方,是以這幾天來都絲毫沒有多做停留,也就直到現在進入宋境之後,總算才略微有了那麼一點兒休息放鬆的時間。
任得敬就這麼信馬由韁,緩緩地走著,驀然之間,從心底裏頭,卻就這麼湧出一股奇怪莫名的情緒。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惟願能生入玉門關”,不知道為什麼,任得敬的心中想起的,居然是班超奏章之中的這兩句話,他舉目四顧:“這才是我的故國啊,是我祖宗墳墓所居之處,是我祖先英靈依歸之所!”
在獻城歸降西夏之前,任得敬本來就是一個大宋治下那最傳統的千千萬萬讀書士子之中的一員。
他家中本是個上等戶,也有著不少田地,然則到得任得敬的父親那一代,卻因著幾件官司,已經有些門戶破敗了,隻是將所有的希望都傾注在任得敬的身上,於是傾全家之力供任得敬自小刻苦攻讀。
任得敬也算得上不負所望,中舉,登弟,年紀輕輕便外放為官,曆任州縣,在大宋皇朝優禮文人的政策下麵,他的薪俸已然足以支撐得起一個大家子的一切開支,他也如大宋朝千千萬萬的文人士子一般,善琴,嗜酒,奉養雙親,與家中那善解人意的美貌嬌妻情投意合,相敬如賓,任得敬曾一度覺得人生之至樂,無過於是。
任得敬也並不曾缺乏愛國熱血,當日裏徽宗皇帝抽調西軍北上擊遼,西線空虛,西夏大軍幾路分進,一舉而陷西州數城之地,大舉擄掠,空城而去,雖說後來宋軍重新奪回進駐這邊境之地,然則卻在與西夏軍隊對峙之時,處於絕對的下風,當是時邊境不安,還有行動能力的百姓,許多扶老攜幼遷往內地,幾大邊州的主管官員也都自被西夏軍隊所殺,朝中官員均是視到這西境邊州為官為九死一生之畏途,任得敬卻自問家中雙親已然歸老,自己再無牽掛,於是在這萬馬齊喑之中挺身而出,自願到那邊州之地就任西安州通判,權知州事,帶著他的嬌妻與剛出生的女兒,為朝廷戍守邊境。
任得敬雖非武人出身,對於宋軍與西夏軍之間的戰鬥,也起不到什麼樣的作用,然而他在西安州荒涼之地,招撫流民,力勸農桑,在短短的幾年之間,將那飽經戰火蹂躪,在西夏鐵騎大肆燒殺擄掠之後十室九空,一派荒涼景像的西安州一應府縣,治理得盡複舊觀,給大宋皇朝提供了一個安寧的邊境,也給那些對西夏作戰的邊軍提供了一個穩固的後方。
然則一切的轉變,卻就從那個狗官奉樞密院之命,到西安州察勘軍務開始!
“萬俟卨!”任得敬在心中念叨著這個名字,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眼前這宋室的山,宋室的水,讓任得敬特別容易卻回憶去那些他原本以前已經過去了的往事,而也就直到他憶起了這一切的時候,才發現那股子埋在心中深處的的恨意,曆經了這麼多年,都未嚐有半分的淡卻,反倒是要比當時更濃烈上百倍、千倍。
他跟萬俟卨是同科進士,當日裏赴京趕考之時結識,在京師待考的日子裏,兩人閑來無事談天論文,覺得誌向相投,也是稱兄道弟,親熱無比,而同榜登第之後,多了這樣的一層關係,相互之間更形親密,雖說這些年來,兩個人分別被放外任州縣,相隔千山萬水,多年未嚐一見,但也還是相互之間書信往來不絕,稱兄道弟,頗為親熱。
隻不過相較起來,萬俟卨比之當日裏的任得敬,實在是要更加善於上下經營不知道多少倍,是以任得敬雖是自請出任邊境守臣,已算得上是超遷品秩,但萬俟卨的升遷之途,卻是比他更為快捷平坦,這一次萬俟卨更是由州縣主官直接調回京中大理寺擔任大理寺丞,身居要津,又自是位居中樞,其地位已然遠不是任得敬所能夠相比的了。
這一次萬俟卨奉令出京,察勘邊鎮軍務,恰巧能繞到西安州,與任得敬相見,當時任得敬也自是頗為喜悅,自覺與萬俟卨算得上是通家之好,又在這邊鎮之中,沒有那麼多拘束,是以也帶著萬俟卨回到家中,引了妻女相見,卻不料就此種下了禍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