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回頭(3 / 3)

如若不是一個忠心的老仆人,早在任得敬剛剛出事的時候,就很有先見之明地將他的女兒帶離了府邸,隻怕任得敬這一點血脈,也絕逃不過萬俟卨的毒手。

是以任得敬在回到西安州後不到半個月之後,這位重新赴任,被當地已然在西夏軍打得左支右絀的大宋西軍與那些成日提心吊膽的當地父老寄予厚望的任通判,就這麼暗中與西夏軍勾結,引西夏大軍入城,獻城以降,從而從大宋的西安州通判,搖身一變而成為西夏轄下的西安州知州。

雖說他早與西夏有約,以不傷城中父老作為獻城投降的條件,而當日裏西夏也算是踐行諾言,未曾舉大軍屠城,然則那些守城的西軍,卻是絕計不能再留的。

任得敬的嘴角浮起了一絲的苦笑。

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些被西夏軍士殘忍地淩遲碎剮,卻是至死都未曾求過半句饒,至死都在罵著西夏野人,罵著他這個背主求榮的奸佞叛逆的大宋勇士,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吐到他臉上的那一口含著鮮血的唾沫,還有那被西夏人生生地剜了出來,但卻還是帶著無盡的不甘與仇恨地死死地瞪著他的眼睛。

但這又怎麼樣呢?!

早在他剛剛從詔獄裏被放了出來,早在他剛剛得知在萬俟卨的操控之下他家中所發生的一切的時候,他就已經在那一夜的淚水之中下定決心,要不惜一切,為他的妻子,為那個至死仍然一心一意隻想著她的夫君,仍然相信她的夫君總有一天會幫她討回血債來的妻子複仇。

而他又很清楚的知道,如果仍舊是呆在宋國朝堂之中,如果仍舊跟他以前那般想由著那些寫在律法上麵的條文,或者是按照他原先認為是天經地義的那些道理上麵的程序,來向萬俟卨討回這一筆血債,那卻絕對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他為官清廉,從不取一介不義之財,所以他沒有萬俟卨那般有錢,他沒有萬俟卨那般能夠搜刮來不知道多少珍異之物來巴結朝中權貴;他清正自守,更是自請外放西州邊陲,與朝中官員相交,也一向都是嚴守本份,止乎於朝儀分寸,也正因此,他在朝堂之中根本也就沒有任何會在這個時候替他站出來說話的朋友,而相反萬俟卨這些年來上下鑽營,早已自經營出了一片不知道囊括人在內的人情關係之網,莫說是想打這麼一場潑了天的翻案官司,就隻如現在這般被朝局動蕩所牽連,被暫時放官外任,朝中就一直有著不小的聲音,替萬俟卨鳴冤叫屈,甚至還有些官員投書天子,公然聲稱萬俟卨人才難得,要盡速把他調回來 。

事實上就在任得敬得到天子官家召見的時候,他還曾經抱有著一線的希望,他還希望能夠借著這次極為難得的陛見的機會,向天子官家直訴冤屈,畢竟在先前他所秉持的正統概念裏麵,天子撫有四海,總應該是大公無私的,臣子們或許難免會有著各種各樣的私心,然而天子官家若不是被奸佞之輩蒙弊了聖聰,總是能夠按著道理辦事,總是能夠替受了冤屈的臣下主持公道的。

然則也就在真正得到了陛見的機會之後,任得敬才發現,原來那位天子官家隻是按著章程行禮如儀,他根本就不會在意任得敬想說些什麼,甚至於或許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對任得敬說什麼,隻不過是按照著一些他認為他應該說的話,對著任得敬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遍罷了,甚至於他根本就沒來得及說些什麼,那位天子官家說完了準備好的那一番話後,就急急啟駕而去,甚至於連他不顧衝撞禦駕,不顧君前失儀的大聲呼喚,都未能讓這位天子官家稍稍留滯腳步,而他也是在事後才從一位內待的口中得知,這是因為江南的新到了一批奇石,正等著這位天子官家前去觀賞。

於是任得敬終於明白了,原先自己所堅持的那些東西,所認為是天經地義的那些東西,原來居然都是如此地荒謬。

他自幼熟讀孔孟,曆尋名師,以傳統儒生士子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以一名君子所應具備的道德標準,來規約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行,然則現在他回過頭來,卻是赫然發現,原來自己這麼多年來所堅持著的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一切,卻是如此地荒唐到可笑的地步。

於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任得敬在心底裏頭,就已經擬定了回到西安州之後,獻城以降,投往西夏的計劃,盡管他知道,這樣做並不合乎於天理道義,這樣做將讓他背上永生永世的罵名,這樣做甚至於將讓他的列祖列宗都因此蒙羞,然而他卻還是已經決定了走上這一條路,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絕不會後悔。

這片天地,已經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片天地了!

既然在這片天地之間,隻有善於鑽營的奸佞小人才能夠如魚得水,才能夠無往不利,既然在這片天地之間,堅持正道的正人君子隻能夠舉步維艱,甚至不得不要麵對如自己這般家破人亡,而又無處可訴冤屈的局麵,那就讓自己去做一個徹徹底底的壞蛋,一個徹徹底底的奸佞小人吧!

也正因此,在麵對那些鮮血河流的大宋勇士那宛若實質的憤恨與怒火之中,任得敬才能夠忍耐得住那周身的顫抖,才能夠忍耐得住那種幾乎忍不住要抽出身邊那些西夏武士腰上的佩刀,給自己一個痛快的衝動。

良知、公理、正義,這些東西他曾經擁有過,甚至曾經為之堅守了數十年的歲月,然則現在他卻已經決意完全地拋掉這些多餘的東西,因為現在的他已經明白,隻有拋下了這些,他才能夠達到他的目的,他才能夠在這片天地之間,擁有真正意義上的成功。

可是自己真的忘掉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