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龍大人此言,未免太過危言聳聽了吧”,秦喜在一旁冷冷地笑道:“嶽飛之輩眼下正在臨安城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大宋國政盡數操於股掌之間,正是好不得意的光景,又何來一個必死之局?!”
“這正是如淵的問題所在”,勾龍如淵擊掌而歎道:“以眼下的局麵,以當前嶽飛的實力,他確實可以在臨安城中翻雲覆雨,他確實可以借機把持大宋國政,然而這麼些天來,那些軍士固然是入駐了臨安各有司部院衙門,但敢問秦大人,這一直以來,您可曾見嶽飛、劉琦之輩卻去借機翻覆什麼?!去借機把持什麼?!如淵不才,實在想不明白這個中到底有著什麼樣的關礙講究!”
這一下就連秦喜也隻能默默無語,無法回答。
其實他當然明白勾龍如淵話裏頭的意思,嶽飛、劉琦引軍入駐臨安各有司部院的舉動,實在是大宋皇朝開國以來從未曾有過的局麵,在以文禦武的祖製已經被躬行謹奉百餘年的大宋皇朝之中,這樣的舉動不啻於是直接挑戰天下文人士子的地位,甚至於可以說是直接挑戰整個大宋皇朝的祖宗家法。
大宋開國太祖自五代十國的亂世之中而得天下,對於那段武人亂政,權臣迭起,國無常國,君無常君的日子,可以說是印象尤新,深自惕怵,哪怕是在已然百餘年後的今時今日,朝中文臣士子們對著天子官家談起那一段華夏大地上至為黑暗血腥的時光,也都還自是各自暗自警醒,相互引以為戒,這裏麵固然有著文人士子們意欲維持著他們以文禦武的優勢地位,從而不斷強化誇大武人亂政的危害性的因素,但也確實是那一段的記憶著實太過讓人不堪回首,縱然是已然過去了百餘年的時光,卻仍自讓人一自提起,但不由得心生戒惕之念。
實際上自大宋皇朝開國以來,對於武將的防範就從來也未曾有過一刻的放鬆,開國的太祖、太宗兩位皇帝還可以說是馬上出身,對於駕馭武將終歸還是有著一定程度的自信,而此後繼位的君王,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對於行伍之事全然懵懂不知,由是而對於武將的戒備防範的心理,卻也就逐漸發展到了一一個矯枉過正,幾近於變態的地步。
無論眼下的這位天子官家,如何地性情大變,如何地意欲勵精圖治,整軍備戰,但隻要他還是坐在他的那張皇帝寶座之上,他就必須為他自己的天子大位著想,他就必須為護持趙家的天下著想,他就必須為延續大宋的江山著想,是以他縱然想起用嶽飛,以對抗秦檜,但也必然是要在嶽飛的能力與舉動,不至於會讓他感覺得到對於他的天子大位構成任何威脅的情況下麵,眼下嶽飛弄出了引大軍入駐臨安,以武人占據天子行在這樣的場麵,哪怕大宋皇朝之中對於駕馭武人最有信心的太祖皇帝陛下複生,隻怕也絕對容不得這樣的武將再存在於大宋朝堂之上,更何況在秦喜他們看來,現下的這位天子官家縱然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卻也總不可能與太祖皇帝陛下相提並論的了。
再者說,嶽飛此舉,不啻於公開掃了天下所有文人士子的顏麵,大宋自開國以來,一直奉行天子與文人士子共治天下的國事,百餘年來優禮文人士子,縱然汴京被破,衣冠南渡以來,卻也尤不失斯文之氣,經過這麼多年來的發展與蔓延,天下文人士子相互盤根錯節,早已形成了從地方到朝堂的極為龐大的力量,哪怕是天子官家,如若得不到這樣一股力量的支持,隻怕也要政令滯礙難通,處處寸步難行,嶽飛、劉琦等人終歸不過是一介武人,現下外有女真大軍壓境,天子又禦駕親征,征戰在外,這些文人士子們不過稍抑其性,這才使得眼下的局麵發展到這一步罷了,隻是這種反彈的力道壓抑得越久,一朝釋放出來,卻也難免就益形激烈,隻怕到時縱然是這位天子官家有心維護,也難以保得嶽飛等人的身家性命,甚至於正如方才勾龍如淵所說,在千秋史藉之上,還要留下一筆罵名,否則隻怕難以堵住天下文人士子的悠悠之口。
是以嶽飛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如果不是他瘋了,如果不是他自己想找死,那就隻能解釋為他是想孤注一擲,想賭上這一把,想借著這樣的機會再來一次黃袍加身,再來演出一場偷天換日,改朝換代的大戲碼。
但現在的情況卻明顯並不是這樣。
事實上嶽飛並不是沒有機會的,這一番天子官家禦駕親征,臨安禁軍本為天子親衛,雖然那位天子官家看不上他們的戰力,但也還是抽調了大部分精銳,以應支援,更何況臨安城中的禁軍不過是麵子光鮮,若論及戰力,較之嶽飛、劉琦這些絕代名將所帶出來的敢於最野蠻的異族在野地浪戰的鐵騎雄師,卻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了,如若嶽飛真正有了什麼不臣之念,那麼他引軍入駐各臨安部院的時候,也確實可以直搗皇城,相信並不會遇上多麼有力的抵抗。
雖說哪怕控製了皇城,控製了臨安,也並不意味著就能夠真正地控製著整個天下,但不管怎麼說,如若嶽飛真的生出了不臣之念,那這就必然是他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也是他當下惟一能做的事情,至少自宋室衣冠南渡之後,宗室子弟原本便人丁稀少,他握有了大宋皇室的人脈,以及臨安城中的朝中所有文武大臣,總算得上是比較夠份量的籌碼,而天子官家親領的大軍,又大半是他的勳故舊部,如若嶽飛在軍中的聲望真的能高到昔日太祖皇帝陛下那般,那也未必就沒有成功的希望,甚至於退一萬步說,控製了臨安行在,控製了大宋皇城,就算是最後事敗身死,總也能夠拖上一大堆人賠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