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刺客(3 / 3)

是以在任得敬看來,在女真金人代遼而立,進而占據大宋河南之地,將宋室趕到江南半壁河山之中苟延殘喘的時候,雖然女真金國較諸以往遼宋任何一國都要來得更為強大,但西夏王國卻反倒是處在自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最為安全的時候。

女真人不過起自白山黑水間的野蠻部族,雖因天命而得以開基立國,拓土萬裏,但終歸無論在經濟還是政治體製之上,都可謂是未有絲毫根基,就算能夠女真一族不乏能人,能夠將現有的格局漸漸穩固下來,卻也不知要耗費上多少的功夫力氣,更何況這些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卻難,隻怕沒有幾代人數十年光陰的辛苦經營,都難以真正開創出一番新的局麵來。

而一向視西夏如寇仇的大宋皇朝,卻又在女真金人的鐵蹄之下險些就此覆亡,現下龜縮在那江南一隅之地,雖有嶽飛等人如彗星般崛起,卻又旋即為昏君權臣所親手扼殺,按照當時的模樣看來,隻怕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如何在女真人的鐵蹄之下保得這江南半壁江山的周全,才自是大宋朝堂上下所最需要擔心的問題,在現在這種連河南故地,汴京神器都已然淪入於女真金人手中的情況下麵,大宋上下自然也就再沒有人會有心情來惦記這一片現下已然與宋國再不接壤的西北邊洲高原荒漠之地。

是以當是時任得敬雖說居於傳統讀書士子的心態,對於故國衣冠淪入夷狄之手,居然也還略有幾分傷感悲切之意,但更多地卻是有一種暗自慶幸自己背宋投夏正得其時,甚至於還由於當時他在西夏國中地位的蒸蒸日上,而生起了些許原先不敢想像的大誌,畢竟在這天翻地覆的亂世之中,原本也就是梟雄人物立不世功業的大好時機。

但現在說這一切,卻又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因為自數十日前那一場宋金之戰以如此結局收尾開始,這天下之間的局麵,就必然又有了一場完全不同的變化。

這些年來,宋金之間大小戰役不計其數,相互之間互有勝敗,戰果如何倒也並不算太過出奇,然則這一場大戰,卻是由於那金兀術親率女真嫡係二十萬鐵騎前來的規模,因為大宋那位天子官家的禦駕親征,而擁有了完全不同的意義。

在此之前,天下各國位居中樞的掌權人物,無不關注這一場足以動搖天下格局的大戰,隻是當時他們雖說都大致判斷得出女真金人並不曾真正具備就此長驅直入,一舉覆亡這南國宋室的實力,但卻怎麼也都沒有想到,那位大宋天子官家居然會在這等大軍壓境的時候,選擇禦駕親征,而且還就這麼以弱擊強,以少勝多,讓這數十萬女真大軍就這麼铩羽而去,甚至還一戰而繳獲了數以十萬計的戰馬軍械。

不知道有多少人,也直到這戰報傳來之後的那一刻,才駭然發現,原本在他們心目之中早已然是打定主意求和避戰,積弱不堪,甚至已經自毀長城,將那幾員中興虎將投閑置散的南國宋室,居然就這麼在一夕之間全然換了一個模樣,竟似自那個天子官家以下,整個大宋皇朝由一個畏怯懦弱的文弱書生就這麼搖身一變轉身成了一隻張牙舞爪的猛虎,向著天下萬方,露出了猙獰的爪牙。

任得敬不知道其他國家那些掌權者心中,對此做何想法,然則這一次宋金之戰給他心下所造成的震駭,卻是怎樣評價也不為過。

哪怕已然入夏多年,然而在任得敬的心目之中,卻還是仍舊堅持著可能在這個時候無論女真金人抑或是西夏黨項人看來,都十分不以為然的觀念,那就是華夏自來不可輕侮,這非但是那些聖賢書中讀來的教誨,也自是任得敬這麼多年來縱覽古今所得出來的經驗之談。

自來華夏就處於四夷環伺的形勢之下,北蠻胡騎,自商周以來,從未曾停歇過與中原華夏帝國的衝突,然則哪怕昔日五胡之亂,抑或是隋唐以來突厥、吐蕃、契丹等強大胡族相續興起,也都終歸不可能真正地動搖得了華夏的氣脈,無論胡騎之勢看上去如何地興盛得不可一世,終歸還是會有華夏英雄起而一統中原。

那中原之宋雖說似乎自立國以來,在與邊蠻對陣之時就從未曾取過多大的優勢,從來都給人以積弱不堪的形象,然則其文治之繁盛,經濟之富庶,卻也絕不是其他遼、金、西夏諸邦所能相提並論,若不是開國之君崇尚武勇的宋太祖英年早逝,而後續之君又自是矯枉過正,隻怕今日之天下,早就是另外一番局麵了。

而現下的大宋在現在這位天子官家帶領之下,卻似乎儼然有了一種與先前偃武修文完全不同的氣象,這又如何能令任得敬不暗自心驚。

不管他願不願意,他現在都是西夏王國的一朝國相,哪怕他在心下再把自己當成大宋子民,然則在實際之上,他的一身榮華富貴乃至於身家性命,都已經跟西夏王國聯為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自然也要為西夏王朝的未來多加考慮。

原本女真金人強盛,而南國弱宋隻能勉強自守,那局勢自是沒有多少可以擔心的地方,但現在的形勢卻是很有些要翻轉過來的模樣,實在不由得任得敬不早做謀畫。

畢竟自大宋立國以來,就視西夏王朝所據之西北邊洲為大宋之故土,而這西夏黨項人的政權,則是據土自立的大宋叛臣,宋雖偃武修文,一向頗有積弱之感,朝中也自是各派林立,眾說紛擾,然而卻就在對終有一日要平滅西夏,盡複這西北之地這一項事情上麵,無論哪一派當政,都自是出奇的一致,哪怕格於形勢,與西夏之間也時常遣使往來,互通邊貿,但與此同時對於西夏沿線的包圍布置,卻可以說是從大宋立國以來,都從來未曾有一日地放鬆。

畢竟宋自識上承三代之運,以斯文平治天下,對於大宋君王而言,那西夏邊州之地雖說大半是高原荒漠,卻都是祖宗之地,而那西夏國中輾轉於黨項人鐵蹄下的漢人,更都是華夏之民,牧守祖宗之地、祖宗之民,務令毀傷,本就是華夏之君應盡的職責與義務,是以在平滅西夏一事之上,大宋君臣上下,無論政治立場如何,都不會有絲毫的異議,就如同那收複幽雲十六洲的夢想一般,深烙於大宋的骨血之間,哪怕礙於形勢與遼國、西夏間都各自訂立和談之盟,但隻要一有機會,就算大宋當權執政的是如昔日徽宗皇帝抑或蔡京、童貫那般一幹文恬武嬉的昏君庸臣,卻也都是毫不猶豫地意欲有所作為。

當日裏西夏原本就已經為大宋日漸淩迫,版圖日蹙,隻是盡賴女真金人猝然之興起,才有了現在這樣的轉機,如果大宋現在一掃昔日積弱之態,反自是重現太祖皇帝之時那般赫赫武功,銳意進取,收複故地甚至直取幽燕,將女真金人徹底打敗,那隻怕西夏王國也要相續而滅,再不複存在於天地間。

也正因此,任得敬在收到秦檜書柬之後,便自決意一定要赴宋一行,這其中固然有他向他女兒任太後身後的那班師門勢力所言,想借機取起局勢動蕩,以便火中取栗,取代晉王察哥在西夏軍中地位的原因,但更多地卻是他也想親眼來看看這他原本覺得已經完全摸清楚了的大宋皇朝,到底生出了些什麼讓他完全把捉不明的變化。

“世居於高原荒漠之地,雖說讓西夏一國中的一眾國人謀生為艱,但卻也使得黨項一族那股賴以安生立命的悍勇之氣,未曾隨著花花世界的富庶生活所全然消散,莫說是比起那昔日早已朽爛不堪契丹遼國,就是比起銳氣正盛的女真鐵騎,隻怕黨項騎兵如果在兵力相等的前提之上,也是夷然無懼,如若時局允許,黨項西夏或許也並不是全然地沒有機會”,任得敬說著說著,原本有些慷慨激昂的臉上,卻是彎出了一絲無奈的神色:“隻可惜……”

隻可惜那荒天漠土雖說使得黨項人悍勇不減,但卻也使得黨項人從上至下的眼界都受到了極大的限製,以至於幾乎黨項國中當朝秉政的無論是哪一係的人馬,眼光卻都往往隻是盯在了西北邊洲那一畝三分地上,終日念茲在茲地隻是如何保住這西夏王國在西北邊陲的統治,從來也未曾有過半分放眼天下的胸懷。

要論及保境安民之念,在亂世之中,也不算什麼錯,這倒也還罷了,但更可怕的是這些黨項貴族大多目光短淺,其所謂的安全與否,都隻是著眼於眼前的局麵之上,隻求一時偏安,已覺得心滿意足,在這一點上倒是跟前些時日那一味求和的南國宋室有些相似,或者說較之於南國之宋,少了些遠見與布局,便如野蠻時期的部族一般,還盡皆抱持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念頭,甚至於如此次宋金之戰如此必將引起天下局勢重新整合的關鍵之變,也都覺得西夏可以獨置身於事外,是以任得敬才不得不舉出晉王察哥的理由,這才能夠使得此番入宋之行,取得西夏後黨一係力量的全力支持。

隻是這些話任得敬自然不會在這等時候宣之以口,是以也就隻是微微一歎,搖頭不語。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趙匡胤看著任得敬沉默了下去,微微一笑,端起酒碗說道:“在下再敬陳兄一碗!”

任得敬舉起杯來,還未來得及說出遜謝之辭,耳畔卻又聽得眼前的這位江湖豪客緩緩說道:“隻是陳兄真的是姓陳麼?!”

“兄台醉了”,任得敬聽得趙匡胤之言,卻隻是微微一愕,連杯中滿滿的酒水都未曾溢出半滴,哈哈大笑地將手中杯酒一飲而盡,這才含笑說道:“陳某不姓陳,卻又能姓什麼?”

“以兄台適才言談之中的眼光氣度,胸襟度量,如果是姓陳,豈不是太可惜了”,趙匡胤啞然失笑,他目注著任得敬,似乎能看穿他那平靜的表情下心中的翻騰震駭一般,緩緩地說道:“我看兄台應該是姓……”

趙匡胤說著話,忽然似乎覺察到了什麼,猛地抬起頭,目光從任得敬身上移開,直射向這客棧門外。

也幾乎就在同時,客棧不遠處響起一陣兵刃交擊的聲響,一聲清脆的叱喝,直直傳入在場所有人的耳中:“任得敬,你給我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