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直言(3 / 3)

畢竟王安石新法最為人所詬病的地方,就是一改昔日儒生士子那罕於言利,甚至於恥於言利的老傳統,而是意欲以一種模仿商業運作的模式,來經營整個大宋帝國,王安石自身操守自然是庶幾近乎聖賢,這一點哪怕連他的那些政敵,也都是心下承認的,而王安石變法的本意也是出於一番好意,他是從這大宋數十年來的商業繁盛之中看到了商業運作這種不屬於傳統的巨大力量之中所蘊含的價值,是以希望能夠從中找到一條富國強兵之道,通過變革使得大宋民不加賦而國用足,隻可惜要建立一個相對完善的這種管理模式,至少還差距了數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理論積累與基礎準備,再加上這位王安石王荊公那出了名的拗相公的脾氣,終歸使得這次變法無論是在朝野上下,都未能夠收到預期的效果,反倒是加速了大宋朝堂的分裂,從而造成大宋朝堂自此之後,陷入於激烈黨爭的惡鬥之中。

早期新舊之爭不過是因為各自堅持著不同理念的大宋臣僚本著為大宋長治久安負責的態度,而朝廷的爭論,當日無論是新黨的王安石抑或是舊黨領頭人的司馬光,還是偏向舊黨但立場較趨於持中而論的蘇軾兄弟,終歸還都是真正的正人君子,無論相互之間在理念上在朝堂上爭執到何等不共戴天的地步,但對於對手的理念與為人,都還是有種自己的判斷,還可以說是其爭也君子。而在神宗朝之後,隨著那一代朝堂元老們的逝去,新黨舊黨之爭逐漸被別有用心的小心所利用,漸漸成為了純粹勾心鬥角的權謀意氣,大宋朝堂也就被拖入了一次又一次的內耗之中。

是以勾龍如淵現在聽著秦喜如此說,心下著實有些擔心的意思。

他自然知道以他現在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可能與在朝堂之上經營日久的秦檜一黨相抗衡,若放在數月之前,以秦檜在大宋朝堂之上的勢力,想給他扣上這個帽子,以大名頭驅逐個把禦史中丞,隻怕也算不得多大的風浪,更遑論由此掀起黨爭,畢竟禦史中丞雖是清貴之官,但卻也是個得罪人的職位,如若不是如萬俟卨那般完全淪為眼前這位當朝權相的爪牙,隻怕在朝堂之中也不可能有什麼故舊盟友,尤其是像他這種甫入朝堂,根本無根無底的新晉人物。

然而現在的情景卻是極為不同,自數個月之前天子官家救回嶽飛,驅逐金使,更悍然決定禦駕親征,親自應對來自於女真金人的挑釁的時候,就已經宣告了這位天子官家決定走一改先前大宋國柄盡數為秦檜把持的局麵,而走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尤其是現在天子官家是挾這一次大捷之威,得勝還朝,哪怕是朝堂之上那些尋常小吏,現下也早已知曉這大宋朝堂難免會遭遇一場大風大浪。

隻是曆來以弓馬得天下,卻務需以文治天下,就算天子官家已然意欲搬倒這位秦檜秦相公,但日後治國理政,還是需要依靠文人士子集團,隻是秦檜這些年來非但秉持國政,更是借著種種手段,在天下儒生士子之間,倒也算得上是享有偌大的名聲,這一次秦檜又自是在大敵當前,朝堂之上原本應當相忍為國之際,從一開始就已然刻意挑動朝堂之上的文武之爭,其用心不問可知,如若其能成功將自己塑造成自己是因為在文武之爭當中,因著天子官家傾向於那群武將群體,而他卻堅持著已然成為文人士子們共識的那以文馭武的祖製,由此才不得不無奈去職的形象,再加上他這些年來在天下文人士子之中辛苦經營所埋藏下來的人脈資源,隻怕還真是會引起天下文人士子中大部份人群起支持,到時哪怕就算是天子官家也未必就敢強行壓製。

隻是雖說原先在文人士子之間關於當今天子官家的風評實在並不是太好,然則這些時日來,哪怕勾龍如淵隻是初入朝堂,也可以看得出這位天子官家不管從前如何,現下表現出來的心胸手段,絕對可以稱得上是一代雄主,是以對於秦檜的種種,恐怕也不會完全沒有任何地應對手段,而最方便的手段,無過於另外支持一位在文人士子之間同樣享有著極高聲望,而又在朝堂之中沒有多少根底,容易操控的官員,出來與秦檜相爭,從而可以在無形之中化解文人士子的大部份怨氣,將這場爭端由文武相爭而重新引領回隻是帝權與相權,甚至於隻是如以往新舊黨爭那般文人士子自身集團之中不同代表派別的爭端範圍之中。

勾龍如淵其實早就覺得有些奇怪了,他雖然也算得上一向自視才高,但總也明白他自己畢竟年歲尚輕,在文人士子之間所享有的那份聲名,多半還是來自於他那聲望素著,被譽為開南渡一代洛學之宗的老師,這禦史中丞乃是國之重臣,以他的聲名資曆,徒然之間坐上了這樣的位置,也實在是很有些不合情理的地方。

當時他也曾認為這大概是眼前這位秦檜秦相公的意思,畢竟大宋朝野上下,早就認定這十餘年來都自是這位秦檜秦相公在秉持著大宋國政,而那位天子官家多半時間隻是坐享其成罷了,然則到得真正上任之後,見識了這段時間朝堂之上的風起雲湧,勾龍如淵卻總是覺得這裏麵一定是有了什麼問題,畢竟以現下這位天子官家的霸氣與手段,如若是他極力反對,哪怕是秦檜在朝堂之上的勢力再如何根深蒂固,也不太可能在如許多的時間之內,把自己推到這個禦史中丞的位置上麵。

一念至此,勾龍如淵不由得有些自失地一笑,或許,自己在當時的天子官家與秦相看來,都不過是一個有用的棋子罷了。

隻是勾龍如淵心下卻實在不願意自身成為這樣的一個角色,雖然如若他真的就是天子官家所埋下的那一步暗棋,那麼天子官家意欲扶持他來對抗秦檜的話,那他隻怕地位立時就會扶搖直上,甚至於身登相位,權傾一時,也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隻是勾龍如淵自少就有神童之譽,再加上大宋自開國以來,便借文人士子之力治國,是以他自小也是就算得上是胸懷大誌,以國士自詡,向往地是借助自身之力,成就一番治國平天下的事業,而絕不是一時之權勢榮華,更何況,勾龍如淵熟讀經史,深知這等局勢下麵,如若真的去當這樣的出頭鳥,那隻怕亢龍有悔,剛極則折的機會,也就隨之不遠了。

“秦大人這番話,實在叫如淵不敢擔承了,如淵不才,實不敢妄自比美荊公先賢”,前思後想之下,雖然知道自己這一番話未必就有什麼用處,但勾龍如淵還是開口解釋道:“包大仁這一次加征這兩項捐納之議,雖說仍不免有可議之處,但與當日荊公新政倒確是截然不同,其間有些細處秦大人不解,且待如淵與秦大人分說分說。”

“喜兒”,秦喜還想說話,秦檜卻是先行開口,阻住了秦喜,他轉過頭,看著秦喜,淡淡說道:“如若老夫沒有記錯,今日如淵是應老夫之邀過府的吧,怎地你的問題反倒是比老夫還要更多一些?”

“是!”雖說秦檜這話裏說得半帶調侃之意,而今日由秦喜發難也是在原本預計之中的事情,但秦喜還是被秦檜這句問話嚇出了一身冷汗,連忙站起來躬身說道:“孩兒實在太聒噪了。”

“如淵一代學界大宗,能與如淵如此當麵切磋砥礪,連老夫都自感獲益匪淺”,秦檜微微一笑,向秦喜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來,這才轉頭對著勾龍如淵說道:“喜兒也不過是一時見獵心喜,如淵莫要見怪才好。”

“秦相公客氣了”,勾龍如淵一肚子話被憋了回去,卻也沒有辦法,也隻能在椅上微微躬身:“與秦大人一番討論,如淵也是眼界大開。”

“老夫現下待罪之身,這些時日來閉門謝客,對於朝政之事,倒是早已惓怠了”,秦檜搖搖頭,看向勾龍如淵與秦喜,笑道:“你們要商談這些朝政大事,還是到朝堂之上去爭論,天子官家聖明,百官同僚當麵,自然不難公斷出是非來,隻是這些風風雨雨,老夫實在是聽得太多了,也聽得太膩了。”

“這一次請如淵前來,隻是老夫近些年來翻閱如淵昔日傳誦天下的幾篇文章,倒是有一處百思不得其解”,秦檜眉頭微皺,對著勾龍如淵說道:“本來應當老夫親身前往請益才是,隻是這些時日來老夫腿腳上的老毛病又放了,也就隻好托一次大,請如淵過府指教了!”

“秦相公折煞如淵了”,勾龍如淵心下已經隱隱猜到了些什麼,但禮數上麵倒還是不敢略有欠缺,說道:“那不過是如淵年少輕狂時的一些塗鴉之作,能入秦相公法眼,如淵已是不勝之喜,何敢談指教二字!”

“如淵不必過謙,老夫所覺得有些難以索解的,便是如淵的‘虛君實相’之議”,秦檜說著,漸漸收起了臉上的笑,看著如淵,緩緩地說道:“未知如淵可否當麵為老夫好好分說一下這個中的道理。”

“果然如此!”勾龍如淵在心下暗暗一歎,剛剛秦檜在提到欲有所問的時候,他就已經隱隱猜到了這個可能,隻是尚不敢確認秦檜當真有如許想法罷了,卻沒想到現下秦檜當麵說將出來,竟然沒有絲毫避忌的意思。

他自到朝堂之上就任禦史中丞以來,秦檜一黨上下,也已然有不少人向他私下示意,他之所以能驟然得此高位,全賴秦檜秦相公之力,而秦檜之所以會看重他的地方,也就是他幾年前曾寫過的一份關於鼓吹虛君實相之治的文章。

當年他也是閱讀經史,與一幫師友縱論古今之際,突發奇想,而才有此文章,事後居然就此傳誦於天下文人士子之間,一時名聲大噪,連他當時也覺得很有些意外,隻不過現下看來,這其中隻怕也少不了眼前這位秦相公一黨幕後推動之力了。

當時勾龍如淵隻不過是有感而發,卻沒有絲毫意欲借此文取悅秦檜的意思,現下他經過這幾個月來的朝堂曆練,倒是反倒明了了這其中的各種彎彎繞繞,現在秦檜當麵以這個話題相問,也無異於是要逼他明確表示自己的立場了。

畢竟以當今的天子官家這些時日來的表現,隻怕全天下人都知道,這絕不會是一個甘願當什麼“虛君”的人物,而眼下的秦檜既然以此當麵相詢,那就表明秦檜也絕對不會放棄他這個朝堂獨相手中所掌握的那些大權,這一場帝權與相權之爭,隻怕是難以避免的了。

“一些拙劣文字,不外是如淵當日少年輕狂,胡言亂語罷了”,勾龍如淵也搖了搖頭,應道:“秦相實在不必當真。”

“少年輕狂,胡言亂語?”秦檜臉上仍是不動聲色,淡淡說道:“看來如淵這幾個月來在臨安行在之中曆練,倒確是成長了不少啊!”

“那老夫倒是想聽聽”,秦檜望向勾龍如淵,微微一笑,意味深長:“現下不再年少輕狂的如淵,卻是生出了些什麼新的想法。”

勾龍如淵微微一歎,淡淡應道:“虛君實相,倒也未必就不是一個可以商量試行的治國之道,隻是在如淵看來,再好的製度,終歸也還是要審時度勢,因時因地,因人而異!”

“如淵看來,要先談虛君實相,隻怕也還要先看看在位天子,是昏君還是明君,而當朝宰輔,又是一個賢相”,勾龍如淵說著,微微地頓了一頓,這才抬起頭,望向秦檜,緩緩說道:“抑或是一個攬權自重的權相!”

書房之內一時寂靜,連原來有些心不在焉的秦喜都圓睜雙目,盯著勾龍如淵,被他這話話給嚇了一大跳。

秦檜當朝秉政十餘載,連秦喜都已經記不起到底有多少年,沒有人敢在秦檜麵前說出這樣的話來了。

“老夫明白了”,秦檜卻依舊是那一番波瀾不驚的模樣,他淡淡地轉過頭去,揮手說道:“老夫累了,喜兒,替我送送勾龍大人吧!”

“不敢有勞秦大人”,勾龍如淵自然也聽出了秦檜話中那稱呼的轉換,苦笑著長身而起,向秦檜一鞠到地:“如淵就此別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