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後世無論是所謂的投資或是以國家之力所進行的各種資源之間的調配支應,都有著一整套的理論作為支持,也都是在兼顧了國防需求、基礎物資儲備等必要的需求之後,在有著明晰的全局觀念之後才做出來的舉動,而這些個主掌財務的官員們,都隻是憑借著自身那十幾年或幾十年在這樣職缺上麵所曆練出來的經驗在做事,在一些細微之處,這些官場上麵的老油子倒還真是可以做得賬目之上滴水不漏,然而對於一些真正至關緊要的大節,比如在眼前這種戰時體係下麵處理上,這些個官員們卻反倒因為缺乏相關的經驗,而瞠目無所知,絲毫也沒有相應的應對之法,一時之間顯得特別地手忙腳亂。
“庸吏誤國”,秦喜看著秦檜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好半晌才隻好擠出這麼一句話,他看向勾龍如淵,說道:“勾龍大人職司台諫之職,緣何不將這些害群之馬先行覊押,繩之以法?!”
“這些大人們這段日子來,倒也算得上是盡心盡力了”,勾龍如淵雙手一攤,搖頭道:“有幾位官員甚至已然是變賣了家資,正在費力四處籌措餉銀軍糧,以支應前線之所需,如淵也曾想過秦大人方才所言,隻是這些個官員都自是我大宋皇朝之中最善理財的能員幹吏,如若在這等時候把他們都先行覊押了起來,窮究其責,隻怕於前線戰事毫無禆益,反倒是容易先行引起國中混亂,再難收拾。”
那些個職司財務的官員們,在發現了眼前這種完全出乎於他們意料的情況,而且益演益烈,再難收拾之後,也都是一個兩個感到惶惑不安,心知如若不撐過這一關,隻怕他們人人難免大禍臨頭。
畢竟平日裏如果隻是一些尋常戰事、前線爭鋒,倒也還罷了,然則這一次卻是女真數十萬大軍壓境而來,氣勢洶洶,頗有要一舉而覆亡大宋皇朝的意思,這些個官員們有不少還是當日汴京城破之際逃亡出來的人物,對於當時那等慘烈的情境,可謂是記憶猶新,曆曆在目,無論如何也不敢再想像這臨安行在中會再上演當日裏汴京城的那一幕。
更何況,以大宋朝中的以文馭武之策,加上這些個官員們大多都是科舉出身,在朝中自有一幫門生故舊可供援引,若是放在平日裏,他們就算是克扣些前線將士的軍需財物,那些個統兵大將們也不是那麼方便就能夠麵見天子加以控訴,而縱然真正出了什麼事情,也自會有人出來遮掩說話,也還未必就真的會鬧出什麼事情來,但這一次卻是天子官家禦駕親征,親臨戰陣,莫說是他們拖欠軍糧軍餉,就是稍微運送得遲延一些,那都是足以直接上達天聽的事情,尤其是在這等舉國之命運係於一戰的關鍵點上,如果是因為他們的原因出了些什麼疏漏,若是因此而導致前線大敗,那麼女真人兵臨城下,到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隻能任人宰害,這自然是他們所不願意看到的,然則就算是前線未敗,那他們在這等緊要時刻居然拖欠軍需,卻也必然是洗刷不盡的大罪,到時天子官家得勝還朝,隻怕也是不可能放過他們。
是以這些個主掌財務的官員們,在審時度勢之下,也不可謂是不盡力的,這些時日來,為了調集到足夠的軍需物資,他們之中幾乎所有人都已然是將先前所賺來的那份家業又都給賠了進去,說是傾家蕩產也不為過,也是想盡了辦法,對他們下轄的各路各級財務官員都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示之以威,要求他們無論如何也要就近調集到足夠的軍需物資,送往前線,隻是商業繁盛所帶來的物資流通,固然有著原有的官方途徑所不可及的速度與便利,然則商業網絡的物資流通,卻也有著特有的規律,在這種鏖戰方酣,烽火連天的情況下麵,要在前線州郡就近調集到足夠的軍需物資,原本就是一件並不太容易的事情。
更何況,這一次大宋皇朝是不得不麵臨著兩線作戰的情況,在這種物資稀缺,商賈紛紛囤積居奇,坐地起價的時候,就算從上到下的各級財務官員們都賠盡家產,舍出了大價錢去,至多也隻不過能保得住運送往天子官家那一路方麵的軍需物資,而至於韓世忠那個方向,在這些個財務官員們權衡輕重之下,也就隻能夠是暫時舍棄了。
“這些官員們也確實是已經盡力了,他們非但一個兩個都已經拚著傾家蕩產,也已經用上了他們所有的本事,把由中樞而直至各級各路所可運用的資源調配騰挪到了極致”,勾龍如淵苦笑著,接著說了下去:“隻是這些官員們無奈之下可以做出暫時停止韓世忠韓帥那一路軍需物資供應的決定,而全力確保天子官家所在的那一方,然則前線戰局瞬息萬變,又怎可能是這般權衡出來的?女真大軍由天子官家所親守的順昌城方向攻進來,跟他們是從韓世忠韓帥鎮守的虹縣關方向破關而入,對大宋而言,根本沒有多大的區別,同樣是一場足以導至國破家亡,再重演一番靖康之變的國之浩劫!”
此番天子親征,在戰略之上自然是以天子官家所率領的原嶽家軍舊部這一路的軍隊為主,而韓世忠所率領的那一路軍隊,更多地隻是起著牽製作用,隻是大宋朝一向奉行以文馭武之製,朝中的這些文臣們自然都是科考出身,但也基本都讀過兵書,演過武略,雖說不外是些紙上談兵的東西,然而他們好歹也都明白,兩軍交戰,對方並非是傀儡紙偶,可任由你牽引擺布,現在韓世忠所鎮守的虹縣關口,在計劃上確實是隻作為誘敵牽製之用,然則這終歸隻是畫在紙上的東西,如若因為軍需糧餉不濟,而導致虹縣關被女真金人所破,那女真騎軍席卷而下,數百裏之距,也不過就是一個晝夜的功夫,到時再說什麼戰略大計,也不外隻是一紙空談罷了。
“是以如淵這些時日來細思從來,包大仁所提議施行的那兩項捐納之議,雖說未必是老成謀國之策,然則在那等形勢下麵,卻也已經是局勢困頓下不得不爾的無奈之舉,也算得上是難能可貴的了!”勾龍如淵舉起茶碗,抿了口清茶,給他方才的長篇大論下了一個結論:“這些時日來,由施行那兩項捐納所得來的絕大部份錢銀,都已然交由那些主掌軍需置辦的官員們用以籌措前線的糧餉諸項軍需之用,也正是因此,韓世忠韓帥那一路的數萬將士,總算才沒有陷入缺衣少糧,難以為續的地步,也才能夠一路支撐直到現在,讓天子官家得以從容施展誘敵之計,而有了今時今日這場大捷!”
“絕大部份錢銀?”秦喜聽到現在,已然完全明瞭了勾龍如淵在這件事情上麵的看法,現在雖然是立場殊異,但勾龍如淵所言入情入理,他卻也並沒有太多的話可說,隻是在勾龍如淵剛剛的話裏麵,他卻聽出了一些奇怪的地方,發話問道:“勾龍大人適才所言,似還有未盡之意啊?!”
“這就是如淵這些日子來行走於街閭之間,所要去看、去聽的事情了”,勾龍如淵淡淡一笑,轉頭看向秦檜,問道:“不知秦相公可還記得當日裏那萬俟卨被從詔獄裏放出來之後,前往相召包大仁往來相見,適時包大仁正在街頭陷身於一場口角之中?!”
“老夫不記得了”,秦檜啞然失笑,說道:“萬俟卨本是包大仁的故主,相逢之際恰遇上有些許舊怨糾葛,也屬平常。”
“義父日理萬機,自是無暇理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孩兒對於此事倒是略知一二”,秦喜向秦檜一禮,答話道:“孩兒記得當日裏包大仁倒也不是在與萬俟卨相爭,卻是在街上遇見一名因嶽飛之輩許行他所提議的強征兩項捐納之議,而失去工作,生活無著的老人,在控訴他這兩項捐納實屬苛政擾民,逼得他沒有活路。”
“勾龍大人適才所言,秦某也細細想過”,秦喜轉頭,向著勾龍如淵說道:“包大仁所議雖屬情形緊急之下無奈之急,卻終歸還是苛政無疑,如若當是時嶽飛之輩武人在國難當頭之際能夠放下成見,向我等開誠布公說明所有情形,以我朝堂之上袞袞諸公集思廣議,當是不難找出一個妥善的解決之道,隻不過嶽飛之輩終歸太過恪於成見,以至急急推出如此擾民之政,天子官家以臨安留守之職相托,那是何等的信任,縱然其有不得已之處,但此舉仍是未免太過!”
“秦大人看來對於當日情形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勾龍如淵對於秦喜的逼問也不著惱,仍然不緊不慢地解釋道:“當日我禦史台中也恰有一位同僚正在現場,事後卻曾將那情形向如淵詳述了一遍,當是時包大仁對那位因著生活無依而當街哭號的老者說道,他征收這兩項捐納,是為均衡貧富之別,截其有餘而補之不足,其中一分一毫,都是取自於富商巨賈,而且都會做到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尋常百姓,隻會遍沐其利,而絕不會蒙受分毫之弊!”
“實不相瞞,如淵對於這位包大仁,一直以來,都沒有什麼好感,隻是當日包大仁的那番話,確是頗讓如淵有耳目一新之感”,勾龍如淵對此倒是毫不諱言,微微一歎,說道:“這些日子來,如淵行走於街閭之間,就是為了看看這包大仁當日所說的那些事情,他究竟是真真正正地去做了,做到了,抑或隻不過是在當日的情形之下砌詞推諉,空發豪言罷了。”
“聽勾龍大人話裏話外的意思,這結果我看也不問可知了”,秦喜看著勾龍如淵,冷笑道:“隻是我大宋自來以仁孝治天下,安民、賑災、舍粥、濟藥如此種種,各條各款,均有專司負責,一切井井有條,縱然南渡之後百廢待舉,臨安行在方圓百裏,無論嚴冬酷暑,也從未有流民曾有凍死餓斃之虞,那包大仁縱然真是將所得財物盡皆還之於民,也不外就是錦上添花罷了,而且於朝廷法度之外,別開旁門,是否合宜,也不過隻是在兩說之間罷了!”
“更何況,我大宋向來以禮法服人,官不擾民,那些富商巨賈,亦是我大宋子民,連勾龍大人剛剛不也承認,我大宋之富庶繁華,實多有賴於這些商賈運營之力,那包大仁如此行事,縱然他有千般道理,也還是逃不脫這一則擾民之嫌”,秦喜眯起眼睛,斜睨向勾龍如淵,冷冷說道:“此番之亂,原本秦某雖是憂心忡忡,但畢竟我大宋立國以來,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循聖賢之道,開一代文治盛世,百餘年來國泰民安,天下百姓無不歸心,一幹武夫縱然胡作妄為,終歸也不過一時之禍,隻是現下眼見我文人士林之中,竟連如勾龍大人這般學界大宗,都有如此令人意想不到的想法與舉動,實在不由得秦某不心驚肉跳,難道勾龍大人覺得我們大宋,還應該再出來一個王荊公麼?!”
秦喜這話,讓勾龍如淵聽了,也不由得微微皺起了眉頭。
大宋開國這近百年來,除開女真入寇所引來的靖康之變外,在舉國範圍之內引起了最大動蕩的事情,大概也就算是當年的神宗皇帝陛下與荊國公王安石這君臣二人所共同推動的那一場“熙寧變法”了。
當日王安石不徇故製,意欲一革大宋之弊端,在政製、財務、軍政等諸多方麵,均有他自己獨特的看法,正好遇上了胸懷大誌,也有意興利除弊,一振華夏氣象的神宗天子,於是在大力推行新法,在朝堂上下引起一番激烈的變動,雖然後來因為種種原因,神宗早逝,王安石黯然歸隱,然則這一場變法的影響,卻使得天下文人士子間就這麼分裂成了擁護新法的新黨與主張維持祖宗之法的舊黨,在神宗朝之後,新舊黨爭就成為大宋政局之中的主流,乃至延襲到這宋室南渡之初,都還未能完全脫出新舊黨爭之糾葛。
這裏麵的糾節錯綜複雜,新法的利弊與否,也非一言可盡,隻是現下當日汴京城破之際,恰是天下百姓對於現在客死漠北的那位太上道君宗皇帝當時所任用的那幾個托名新黨門生的當朝權貴的不滿,達到了最為巔峰的時期,被朝野冠以“六賊”之名,可以說新黨的名聲,早就被這幾位權臣敗壞貽盡,是以當今的天子官家南渡之後,在登基之初,就明確表達了厭惡新法,而欲盡複祖宗之製,以聖賢教化為治國根本意思,秦喜這話如若傳到了朝堂之上,以秦檜一黨現今的實力,隻怕又要掀起另一番風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