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是未曾想過重賂官員,走上層路線,隻可惜還是完全低估了宗族力量在當是時社會生活之中地位與權力,甚至還很運氣不好地碰上了一個沒有多少辨別是非的能力,卻又偏偏自居持身清廉,不染介塵的庸官,反倒是被認為是個行賂謀私的小人,終歸一無所得地被掃地出門,若不是兩位老人早有遠慮,還算幫他準備了一些最後應急的銀錢,隻怕無拳無勇的包大仁早就已經餓死在了這個陌生的年代。
在被趕出了家門之後,包大仁也曾痛定思痛,想著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先給自己切實地找一條出路,待得有朝一日衣錦還鄉,再來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是以帶上了二老留給他的最後銀錢,遠走他鄉,奔赴臨安行在,希望能借著科考登第,邁上通往大宋朝堂的捷徑。
在包大仁原先的認識裏麵同,在這個朱熹還未成氣候的年代,宋代科考還遠不如明清之時那般死板,囿於朱熹所注四書五經的一家之言,以八股文章取士,一般倒是有策論、詞賦之學,包大仁前一世的工作倒是與文字有關,對於文言文自命也並不陌生,又兼知自認對於朝堂局勢了然於胸,文章立意在新黨舊黨之間應如何取舍絕不為難,頗有可以投機取巧之處,更背誦了不少驚人之語,心下對於自己一榜登科,從而獲得一個有機會實現自己抱負的台階頗有信心,是以下了背水一戰的決心,隻身來到京城,寄寓於客棧之中,一住經年,閉門不出,終日隻是苦苦那些策論與摹卷,隻待那一舉成名天下知的那一天。
隻可惜也就直到真正去考了試,放了榜之後,包大仁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麼地離譜,畢竟當是時的行文習慣與考官的鑒賞標準,實在不是後世門外漢閱讀幾篇古文觀止就能夠了解得了的,行文之間除音韻對仗之外,更兼有忌平實而需用典等種種考究,一個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包大仁,寫出來的策論文字上或許自覺得已然頗為古雅,但在當是時文人士子眼中卻仍自是如同大白話一般,縱然其間觀點殊不乏可觀之處,卻也絕難以入那些早就看慣了錦繡文章的文人士子的眼中。
更何況,當是時秦檜已然獨攬朝政,開始操控科考之門,朝廷取士之道漸收入其手中,所問所取非為國家取士,而隻為安插黨羽,栽培門生,包大仁這種無根無底,又根本沒有門路請托的寒門儒生,如此落第實在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當是時包大仁簡直都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那二老留給他的銀錢,幾乎都已然花費一空,如若不是先前自信滿滿,隻怕科考開始之前就已經連行李帶人都被客棧給扔出來了,臨安城中雖然百工興盛,但包大仁那一副單薄的身板,卻連做最粗重的活人家都看不上,那一段時日,可以說是包大仁最為困頓的時光,當是時大宋南遷之後已然漸漸站穩了根基,那臨安城中的富庶繁華,實在頗不下於昔時汴京的風彩,街頭小商小販的叫賣,茶樓酒館之中茶飯量博士的點菜叫送,都各有他們獨到的手藝,絕不是光想賣力氣就能幹得了的活計,包大仁在臨安城中轉了一圈,卻是儼然發現哪怕如前世窮困學子經常操持的刷盤洗碗之類的活,他也根本延攬不到。
在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的情況下麵,包大仁也想著到效法說書講古之輩,到市井裏麵拋頭露麵,賣弄幾個前世裏的故事,希望能夠賺得一點糊口之資,卻沒想到這大宋的臨安城裏頭,說書講古早就已經蔚為大觀,在那個年頭,民間異人還是層出不窮,說書講古比的不僅的嘴皮子上的功夫,還往往閃轉騰挪,飛劍星丸,那效果簡直就是要比後世影片的特技效果更來得逼真絢爛上幾分,包大仁的故事就算再過新鮮精彩,就那幹巴巴的敘述方式,一開始也實在招攬不來什麼客人。
更有甚者,那些個說書演藝的行當,成熟之後也已然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規矩與特殊的地盤,相互之間謹守分際,包大仁這個愣頭青這麼一頭撞了進來,雖說表演的水平實在不怎麼樣,但講的故事便是著實很有新意,漸漸也吸引了一些過客駐足,這直接導致了某天夜裏包大仁被人堵在陋巷之中一頓好打,如若不是其中恰好有個沒有傳人的老頭子看上了包大仁那些聽著不著譜,卻又挺新鮮的故事,將他收進了自己的演藝團體裏麵,說不定包大仁當天夜裏就無聲無息地掛在那條暗巷裏麵了。
經此一役之後,包大仁也終於收起了他的那一份心氣,在現實麵前,他終於也明白,無論是在那數千年之後的現代社會,還是在眼前這個大宋皇朝,一個尋常百姓想要出人頭地,想要活得好一些,原來都是如此地困難,甚至於包大仁現在覺得,他比原來就生存在這個時代的那些人物,或許還要更脆弱一些,畢竟雖說眼下他覺得自己比這個時代的任何人都要多出來那幾千年的識見,但是他卻偏偏還沒有掌握任何一項足以讓他在這個時代能夠生存下去的技能與憑仗。
是以在這個說書講故的小團體裏麵,包大仁也就安安心心地呆了下去,當然他那穿越者的思維與見識,也就注定了一開始的他,還不可能多麼地安份,在憑借著編造故事的功力融入了那個說書團體之後,他也嚐試過說服行會老大改組團體,想出一些新鮮的營銷辦法來改善經營方式之類的,但每次不是因為對時代風俗特色不熟而鬧出了笑話,就是因為想出來的辦法居然是原來早就已經有了的東西,還有幾次雖然是頗為上佳的手段,但卻是不小心觸及到了他自己都不了解的一些把持著權力的小團體的利益,差點就被人給整死。
在幾次三番的打擊之下,包大仁也就越來越成為一個不被行會裏主流所接納的異類,而包大仁自己在終於意識到理想與現實的巨大差距之後,也就益發地沉默寡言,久而久之,就漸漸成為了這個熱鬧的行業裏麵最冷清的邊緣人,如果不是他那一肚子層出不窮的新鮮故事,隻怕早就已經又重新過上了流落街頭的生涯。
漸漸地包大仁也學會了和塵同光,佯狂做傻,反正在那個時代,這種講古說唱的行業,本來也就是後世戲劇的前身,雖然說算個手藝人,但事實上謀生手段跟那些迎來送往,生張熟魏的窯姐們也差不到哪裏去,都不外是裝乖扮醜,博人一笑的活計罷了,是以包大仁在看開了之後,憑著他那份多出了千百年的識見,在裝扮台詞唱腔上多下了一份工夫,又親身扮演了離這個時代不遠,還很深入人心的包公係列故事,居然也這麼一炮而紅,漸漸地在這個莫名的時空裏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戲子。
原本包大仁也以為自己就隻能夠這樣過一輩子了,可是他怎麼也沒想到,他的人生命運居然還有再一次發生轉折的機會,而且居然是因為他這個以扮演千古第一清官包青天而出名的家夥,會被萬俟卨這個遺臭萬年的大奸臣看上,從而成為了這個在他那個時空裏,跟秦檜夫婦一起在跪在嶽王墓前被世人唾棄了千百年的奸人的親信。
包大仁那顆早就已經冷卻下的心,又漸漸地熱了起來,畢竟萬俟卨雖然不是個東西,但在那個時候,卻是個剛剛攀上的高枝,擺明了要步步高升的新興權貴,而在包大仁看來,也似乎也是他真正能夠介入這個曆史,去改變這個似乎注定了要富而積弱的大宋,去改變這煌煌華夏上文明璀燦的一頁似乎注定了要被野蠻部族無情踐踏的可怕未來。
不過這個時候的包大仁,在吃盡了白眼之後,也已然多了幾分小心,再不敢莽撞從事,雖然心裏有著千百端的想法,但終歸也隻是先通過一些不引人注目的插科打諢來加以試探,而所獲得的結果,也確實一如他預想的那般令人失望,無論是萬俟卨抑或是這個時代的任何人的眼裏,都不會有人來認真聆聽一個小醜優伶的話語,他的提示也不會引起任何的重視,哪怕是萬俟卨因為經常被他逗得開懷大笑而對他頗顯親近,甚至在攀上了秦檜這棵大樹,從而成為當朝的權臣之後,還著意替他謀了個出身,但在這位萬俟卨大人,甚至於朝野所有文人與官員們看來,他卻始終不過是個能解悶逗趣的醜角伶人罷了,哪怕在萬俟卨權勢正盛的時候,有些中下層官員甚至會因為他跟萬俟卨的親近關係而曲意奉承,巴結有加,但已經閱盡了人情冷暖的包大仁,卻還是可以很輕易地看穿他們深藏在笑臉背後的那份蔑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