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一整天哭個不停,逢人就說我的模樣、我的名字、我的工作,來烏市多久了……她認為我肯定出了意外,如果大家能遇到我,一定想辦法幫助她。大家一邊安慰她,一邊暗自慶幸自家女兒懂事聽話,從來沒有發生過跑丟了這樣的事情。
除了沒完沒了地打電話和向人哭訴外,我媽還跑到附近的打印店,想做幾百份尋人啟事。幸虧一時沒有我的照片,隻好作罷,否則的話我就更出名了。
而這些事通通發生在一天當中。很快,我辦完事回去,看到二十多條留言時,嚇了一跳,趕緊打車去那家招待所。一進大院,一眼就看到她茫然失措地站在客房大門前,焦慮又無助。我叫了一聲“媽”,她猛一抬頭,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快步向我走來,一邊指著我,想罵什麼,又罵不出來,但哭得更凶了,好像心裏有無限的委屈。
直到很多年後,當我有事再去那家招待所時,裏麵的工作人員還記得我,還會對我說:“那一年,你媽找不到你了,可急壞了……”並對旁邊的人津津有味地詳述始末。
三
這些年,我差不多一直獨自在外,雖然和媽媽聯係得並不算密切,但隻要一次聯係得不通暢,她就會生很大的氣,不停地問:“剛才為什麼不接電話?為什麼關機?”而我不接電話或關機肯定不是故意的,於是,被這麼質問,我也會生氣。然而,有時給她打電話,若遇到她不接電話、她關機的時候,我也會不由自主地著急,並在電話打通的時候,生氣地質問她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聯係不到她時,我也會胡思亂想,但永遠不會像她那樣興師動眾,影響一大片。這些年來,她堅決不肯改變,仍然是隻要一時半會兒聯係不到我,就炸了鍋似的騷擾我的朋友們,向他們尋求幫助,並神經質地向他們反複敘述自己的推理和最壞的可能性。大家放下電話後總會歎息:“李娟怎麼老這樣?”於是乎,我就落下個神出鬼沒、絕情寡義的“好名聲”。
而我媽則練就了一個查電話號碼的好本領,無論是誰,隻要知道了工作單位和姓名,茫茫人海裏,沒有她逮不出來的。
四
我已三十歲,早就不是小姑娘了,但還是沒能擺脫這樣的命運。
媽媽在烏市照顧病人,我獨自在家。一天睡午覺,把手機調成了靜音。於是,那天她一連撥了三遍我的電話,我都不知道。她老人家又習慣性地六神無主,立刻撥打鄰居阿姨的手機,請她幫忙看一看我在不在家。那個阿姨正在地裏幹農活,於是飛快地跑到我家查看端倪。但她怕我家的狗,所以隻是遠遠看了一下,見我家大門沒上鎖,就去向我媽報告說我應該在家,因為門沒關。
這下,我媽把“門沒關”誤會成大門敞開了,頓時大懼。心想,我獨自在家時一般都是反扣著院門,怎麼會大打而開呢?於是乎,又一輪動員大會在我的左鄰右舍間火熱展開了。
她不停地給這個打電話,給那個打電話,哀求大家四處去找我,說肯定有壞人進我家了,要不然大門怎麼會沒關呢?還說我一個人在家,住的地方又荒涼,多可怕啊!又說打了三遍電話都沒接,肯定有問題……很快,一傳十,十傳百,全村的人都知道我一個人在家出事了。
小地方的人都是好心人,於是,村民們扛著鐵鍁(怕我家狗),一個接一個陸續往我家趕,大力敲門,大呼小叫。把我叫出門後,又異口同聲地責問我為什麼不接我媽的電話,為什麼整天敞著門不關……那一天裏,我家的狗叫個不停,我也不停地跑進跑出,無數遍地對來人解釋原因,並無數遍地致歉和道謝。午覺也沒睡成。
可是,我後來想,我媽忘了還有座機嗎?既然手機打了三遍沒人接,為啥不試試座機呢?再說我家養的狗這麼凶,誰敢亂闖我家?真是……
五
有這樣一個沒有安全感的母親,被她的神經質撼搖了一輩子,我覺得自己多多少少也受了些影響,說不定在不知不覺中,早已成為一個同樣沒有安全感的偏執型人格障礙病患了。丁點兒大的小意外都會浮想聯翩,綿延千裏,直到形成重大事故為止,太可怕了。
她沒有安全感,隨時都在擔心我的安危,是不是一直在為失去我而做準備?她知道總有一天會失去我,她的一生都心懷這樣的恐懼而生活著,並且悲傷和痛苦不時地積累,日漸沉重。
每當她承受不了這樣的悲傷痛苦時,隻好借由一點點偶然的際遇而全麵爆發出來。她發泄似的麵向全世界的人跺腳哭訴,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丟了。因為她的痛苦和不安是如此強烈巨大,非得全世界的人一起來分擔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