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蹲在廚房的大灶旁邊,手裏拿著柴刀,用力剁香蕉樹多汁的莖,然後把剁碎的小塊莖丟入灶上大鍋中,與潲水同熬,準備去喂豬。每次一想到母親,那情景就立即回到我的腦海,重新顯影。
有時候家裏沒有了青菜,母親會牽著我的手,穿過屋前的一片芒花地,到番薯田裏去采番薯葉,有時候到溪畔野地去摘鳥莘菜或芋頭的嫩莖。有一次母親和我穿過芒花地的時候,我發現她和新開的芒花一般高。芒花雪一樣的白,母親的發絲墨一般的黑,真是非常美。那時感覺到能讓母親牽著手,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事兒。
還經常上演的一幕是,父親到外麵喝酒徹夜未歸,如果是夏日的夜晚,母親就會搬著藤椅坐在曬穀場說故事給我們聽,講虎姑婆,或者孫悟空,講到孩子們都睜不開眼而倒在地上睡著為止。
有一回,她說故事說到一半,突然叫起來:”呀!真美。“我們回過頭去,原來是我們家的狗互相追逐著跑進前麵那一片芒花地,棲在芒花裏無數的螢火蟲霍然飛起,滿天星星點點,襯著在月光下波浪一樣搖曳的芒花,真是美極了,美得讓我們都呆住了。我再回頭,看到那時才30歲的母親,臉上流露出欣悅之情,在星空下,我深深覺得母親是那麼美麗,在那時,母親的美與滿天的螢火形成了一幅極美的畫。
於是那一夜,我們坐在母親的身旁,看螢火蟲一一飛入芒花地,最後,隻剩下一片寧靜優雅的芒花輕輕搖動。
我和母親的因緣也不可思議,她生我的那天,父親急急地跑出去請產婆來接生,產婆還沒有趕到,我就生出來了,是母親拿起床頭的剪刀親手剪斷我的臍帶,使我順利地投生到這個世界。
年幼的時候,我是最令母親操心的一個,她為身體病弱的我不知道流了多少淚,在我突發急病的時候,她抱著我跑幾公裏路去看醫生,是常有的事。大弟死後,她對我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我今天能有很棒的身體,是母親在十幾年間仔細調護的結果。
不久前,我回到鄉下,看到舊家前的那一片芒花地已經完全不見了,蓋起一棟棟的透天厝。現在那些芒花仿佛都飛來開在了母親的頭上,母親的頭發已經花白了,我想起母親年輕時候走過芒花的黑發,不禁百感交集。尤其是父親過世以後,母親顯得更孤單了,頭發也更白了,這些,都是她把半生的青春拿來撫育我們的代價。
童年時候陪伴母親看螢火蟲飛入芒花的情景,在時空無常的流變裏已不再清晰,隻有當我望見母親的白發時才想起這些,想起螢火蟲如何從芒花中霍然飛起,想起母親臉上突然綻放的光澤,想起在這廣大的人間我唯一的母親。
花草樹木裝點了山川大地,高山大川扮亮了朗朗乾坤,親親情愛豐盈了我們的生命。親情沒有隆重的形式,沒有華麗的包裝,它逶迤在生活的長卷中,如水一樣浸滿每一空隙。它既無酒的濃烈。也無花的絢爛,但它清澈甘甜,無一絲的嫵媚,走過歲月,澆灌人們的心田,滋潤了人們的情感。親情如水,那淡淡的情懷如永遠無法忘懷的夢境,縈繞在無邊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