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常樂拱手。
諸人肅穆。
“小時候我曾聽過一個故事。”常樂說。
諸人微怔:這種時候,講什麼小時候的故事?
也有人隱約明白,常樂或許是想以事喻事。
於是更多的人帶著好奇之心,集中精神看著他。
“有一個農人,整日辛苦勞作,卻仍無法讓一家溫飽,於是便對天祈禱,請上天賜他百兩銀子,讓他能保一家人有飽飯吃,有好衣穿。”常樂說。
“不想上天竟然真如他願,讓他從自家地下刨出一件古董,賣得了百兩銀子。農人極是欣喜,感謝上蒼。”
“有了這百兩銀子,再加上他勞動收成,一家人終可過上溫飽日子。但家中有這麼一大筆錢放著,心中總是癢,眼見屋漏,不免就修繕了房屋;眼見旁人有耕犁地少了辛苦,便買了耕牛、鐵犁。”
“但這麼一來,不足一年錢便不夠花用。農人隻好又向天祈禱,說屋子確實得修,東西又必須得買,如此下來,百兩銀根本不夠花銷,是自己先前預料不足,所以還請上天憐憫,再賜他千兩銀,如此,便真能足夠保證一生溫飽之需,再無所求。”
“上天又如了他的願,讓他再刨出一件古董,賣得千兩銀。”
“有銀千兩,自然開心。可日子一久,眼見旁人家未存有千兩銀,卻時常吃些暈腥,別有錦衣可穿,還可偶爾去看看戲,便覺得自己憑什麼不能如此?於是花用日增,更置辦了一座小宅院。如此,不足半年,便又向天祈禱,說大宅花銷不少,衣食花用更多,自己先前仍是預料不足,懇請上天再降服,賜他萬兩銀,如此,自然能一生無憂,再不貪求。”
“上天再次讓他於宅地中找到古董,賣得萬兩銀。”
“初時,他覺得這些錢一輩子也花不完,滿足於這般無憂日子,但後來眼見別人香車寶馬,馳於街頭,隻覺自己同樣身具萬兩家財,如何不能享受這福?於是便添車置馬;見別人妻子一身珠光寶氣,便給妻子添置奢華首飾;見別人家孩子春日策馬,背弓遊獵,便也給自己兒子置辦遊獵諸物;見別人遊畫舫,逛青樓,自己便也忍不住一探究竟……”
常樂目視諸人,沉默了片刻後說:“不足三月後,他覺得自己這萬兩銀實不足花用,於是便再向上天祈禱……”
“人心之不足,可見一斑。”一位特使忍不住感歎。
常樂點頭:“正是。人心不足,如無底深淵,初時一塊石便可填,但到後來,傾天下山嶽,怕也無法滿足一人之欲。這是人性,除聖人外,無人可克服。不過這是雖然人性之缺,但也是人性這妙——若非人有不足心,人族如何能不斷發展?若非人有不足心,神火境界如何能提升?國家如何能壯大?”
諸人細思,不由點頭稱讚。
“果然不愧天下第一才子。”有人低聲讚歎,“這般看事物之法,倒是新鮮。”
“凡事皆一體兩麵,並沒有至善之事,亦無至惡之事。”有人附和。
“我說這道理,是想讓大家明白,凡事無絕對善惡。對於被征服者來說,興兵者自然是惡人,是殺戮者,但對征服者來說,自己所為卻不是惡,完全可以解釋為是在為人族長遠計,讓人族諸國合而為一,有力量向前走得更遠。所以道義之於穆國,亦無約束力。”常樂道:“而我講這故事,是想告訴大家——小小一農人之欲望,尚且會因身處環境之變化而變化,堂堂一國又豈會甘於現狀?穆國坐擁一座大陸,其國力、聲勢,遠勝在座諸君之國,在我等眼中看來,便等於已是高高在上,當再無所求。可他們真的無所求嗎?黑岩之例,便在眼前。”
諸人不住點頭。
常樂道:“有人以為,他們得了黑岩大陸,便會就此止步?真會如此?我請問諸位一句——諸位能代表諸國天子與會,身在本國,必是位極人臣。但各位可曾誌得意滿,覺得人生便可止步於此,再不用有所求?再不用奮鬥向上?”
“非也。”寰國特使思量過後,道:“便算是自己的理想誌向已得圓滿,亦會擔心後來者居上,被後起之秀超越,轉眼便失去擁有的一切。”
“正是。”許多人情不自禁地點頭。
“穆國又何嚐不會如此?”常樂道,“震國又何嚐不是如此?”
諸人細思,深覺有理。
穆國如此強大,麵對後起之秀的震國,不是滿心戒備,最後趁機滅之,才得安心?
震國如此強大,麵對崛起於另一大陸的大夏,不也是滿心戒備,一心鎮壓?
你若不自強,便會有人逼著你強。
逼著你強你還不強,那麼早晚要為人所滅。
這是壓在每一個出世者身上,永遠掀不翻的擔子。
“貪欲使人向前,恐懼亦會使人向前。穆國二者兼具,如何能不向前,如何敢不向前?”常樂道,“吞掉黑岩之後的穆國,已然成真正的天下第一強國,但它會就此止步?不,若它隻將自身局限於聖舟一陸,天下還可以三分之勢而取太平之道,但當它伸出手來,奪取黑岩,便踏上了一條不歸路——它給了世人討伐它的理由,便必須要想辦法對抗天下的討伐。它隻能不斷向前,直至天下一統,再無威脅存在;直到天下所有,都盡歸於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