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1 / 3)

新時代的第二場比賽依然被安排在那個破敗的小體育場裏。

早晨時分剛剛落過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勉強替體育場的工作人員完成了他們份內的清潔工作,因此上四麵看台上水泥墩子不再象上次那樣灰蓬蓬地一付滄桑感。有些水泥墩已經裂開了罅隙,長長短短的綠草亂紛紛地探出頭來,爭先恐後地打量著這個世界。主席台上掛著一麵紅色的橫幅,上麵用黃色油漆塗抹著一排大字:“1995年全國乙級聯賽總決賽”,隻是“全”上麵的“人”字部首不知道什麼原因已經隱沒得快讓人辨認不出來,因此上這橫幅就成了“王國乙級聯賽總決賽”。

主席台上倒是置辦了兩排桌椅,桌子也全用紅布包裹著,上麵整齊地擺放著茶杯礦泉水之類的物件,但是卻沒有一個觀眾。主席台的一角還放著一張桌子,桌上麵立著一個話筒和一部外殼都起了鏽的機器,體育場的播音員坐在桌子後麵,無聊地打著哈欠,把捧在手裏的一本封麵花花綠綠的雜誌又翻過了一頁。

主席台邊的看台上相隔不遠坐著兩簇觀眾。看得出,他們對這場比賽是真的很關心,除過時不時地為場上某個隊員的出彩動作鼓掌,偶爾還會交頭接耳地議論一番。但是他們這兩群人之間倒是絕沒有任何交流。恰恰相反,他們會為場上某個隊員的愚蠢舉動而發出幾下噓聲,並且大聲吆喝著難聽話,用這個來嘲笑那個犯下錯誤的家夥,要是那家夥再一次犯同樣的過錯,他們就會用肆無忌憚的大笑和更難聽的話來刺激他。從這些人身上衣衫的明顯標識我們就知道,這是正在場上比賽的兩支球隊各自的球員和俱樂部工作人員。

空曠的體育場裏隻有他們這寥寥可數的幾十個不是觀眾的觀眾,他們不遺餘力發出的喝彩聲和倒彩聲是那麼的單薄,而且是那麼的空洞,就和球場上隊員們相互之間提醒和警告時的吆喝吼叫一樣,空蕩蕩地繚繞在體育場裏。

鄭昌盛蹙著眉頭,兩手撐在褲兜裏,安靜地佇立在場地邊。老人掛著兩個大眼泡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就和平常時節一樣的呆板,他的目光也沒什麼波動,隻是冷冷地注視著場地上發生的一切。炙熱的陽光撒在他身上,讓他白色襯衣的肩頭泛起一層薄薄的細芒,同時也讓人注意到順著他灰白鬢角緩緩滑下的一道汗水。陽光映照下他額角那塊隱入鬢角的老人斑格外地刺眼。

場上沁園隊又一次由守轉攻,後衛隊員把皮球轉移到右邊路,右邊前衛帶球跑了幾步,就在離著鄭昌盛不遠的地方搶在馬成上前防守前把皮球傳遞給已經越過中圈的十七號;負責看守沁園十七號的魏鴻林立刻貼了上去;沁園十七號背倚著魏鴻林,用腳尖撥弄著皮球,一點,再一點,左腳向外一拉身體一側,魏鴻林便被這個假動作給騙得向左側移動,而沁園十七號卻把左腿一收鞋底在皮球上一抹,折向了另一側……看台上立刻傳來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和叫好聲。連鄭昌盛都不禁微微咧咧嘴——沁園十七號的這個動作實在是太逼真了。但是十七號擺脫魏鴻林之後並沒有推進多少,已經退回來協助防守的高勁鬆一個幹淨利索的鏟斷便重新拿回了皮球的控製權,並且讓對手一頭栽倒在草叢裏。

“小心!後麵!”馬成和魏鴻林同時出聲警告高勁鬆。

高勁鬆立刻半側身撩起了右腿,從他身後撲過去的沁園隊員馬上便調整了路線,他要掐斷高勁鬆和馬成之間的聯係;

可他的企圖沒能得逞,高勁鬆撩起右腿同樣也是一個假動作。直到那個沁園隊員和他的隊友們一道回撤重新組織好防守,皮球依然被高勁鬆控製在原地。高勁鬆沒傳球,也沒帶球向前推進,他隻是站在原地唆著嘴唇四下裏張望著自己隊友們現在的位置和跑動的路線,甚至還伸出舌頭潤了潤自己幹澀的嘴唇。看模樣,他壓根就沒有馬上就傳球的意識,更別提靠著這個機會給對手製造什麼威脅了。

他這個莫名其妙的動作讓一開場就你來往的激烈比賽突然停頓下來,雖然防守的沁園抓緊時機調整著防守位置,新時代隊員也在盡快地重新轉入進攻,但是所有人都禁不住自己心頭泛起的疑惑,因為他們沒看見他傳球,也沒看見他在帶球跑動。他這是想做什麼?

末了高勁鬆什麼都沒做,他也開始向前場跑動,但是皮球卻還留在原地,直到魏鴻林過來把皮球踢給自己的後衛,並且再由後衛轉遞給又回過頭來接應的馬成……

這個高勁鬆在搞什麼?不少人都在問自己這個問題。但是他們都不會有答案。

一直板著臉看比賽的鄭昌盛嘴角倒是泛起一抹笑紋。在比賽之前,他就再三叮囑過他的隊員,讓他們一定要想辦法把比賽的節奏放慢,不能隨了長沙沁園的快節奏。但是這事說說容易做起來卻難,他的隊員顯然不知道該怎麼樣去壓下比賽的頻率,比賽一開始就和對手較上了勁,你快我就要比你更快,幾個來回下來,雖然場麵上沒吃什麼虧,但是從攻防高速轉換的一番光景看來,明顯是著了對手的套——他站在場地邊就是想著該怎麼樣去解開這個扣,不能讓對手牽著自己的鼻子走,可即使是他打手勢帶吆喝並叮囑,隊員們也沒法慢下來。直到高勁鬆這個莫名其妙的停球張望。鄭昌盛就是為這個看上去莫名其妙的動作而得意的。假如說比賽是一塘靜水的話,那麼從比賽開始到現在的十幾分鍾裏,這塘水都在隨著長沙沁園扔進來的那顆石子在起伏蕩漾,但是,現在高勁鬆又往這塘水裏扔進了一顆石子,一前一後兩圈漣漪交彙傾軋,誰輸誰贏就難說了。

鄭昌盛又看了幾分鍾,確認場上局麵已經是真正的膠著狀態之後,他就滿意地回了自己的座位。他需要的就是這種平衡,需要的就是這種波瀾不驚不浮不躁的場麵,隻要能安穩地過渡到下半時,隻要他的隊員不犯拙劣的愚蠢錯誤,那麼,他至少能保證這會是一場平局。當然,他,還有他的助手們,都不相信這會是一場平分秋色的比賽,在把長沙沁園的比賽錄象反反複複揣摩吃透之後,他們終於發現對手一個致命的弱點——沁園的板凳遠遠不夠深度,他們的替補隊員和主力隊員實力差著很大的一截,而且,除罷屈指可數的三數個位置,沁園的絕大多數主力都是即將退役或者已經退役又重新出來的老隊員,他們壓根就沒有支撐九十分鍾比賽的體力。戴振國作了個統計,沁園接近一半的失球都是在比賽的最後二十分鍾裏,有超過四分之一的丟球是在最後十分鍾裏……

鄭昌盛坐下來,從椅子旁的挎包裏拿出包餅幹,掏了一片塞進嘴裏。他的胃病還沒有好,需要不時地拿點東西哄哄它,但是他又沒有吃東西的胃口,所以他就象畏懼吃藥的孩童一樣艱難地咀嚼著。幹巴巴的餅幹在嘴裏化成了碎渣,同樣是幹巴巴的。他很困難地把它們咽下去,還沒嚼碎的大塊讓他的喉嚨被頂得生痛,有那麼一刹那他甚至有一種即將嘔吐的感覺。這個簡單的吞咽動作讓他掙出了一頭汗。坐在他身邊的戴振國馬上遞給他一瓶水。守門員教練和孫峻山也很關切地轉過頭來望著他。

他好歹是和著水把餅幹末都咽下肚,這才勉強對他們說:“沒事。”這更象是他在自己安慰自己。

看他的臉色漸漸緩和過來,戴振國就說:“魏鴻林防不住。”

他們都知道戴振國在說什麼。沁園的十七號非常活躍,經常從左側一直帶球運動到右側,看來尤慎給予了這個得意弟子很大的活動範圍。而且十七號的速度非常快,魏鴻林根本就沒法跟上他的節奏,更不要說這個踢野球出身的家夥還有一手細膩得讓人讚歎的腳下活……即使是身體對抗上魏鴻林也不占什麼優勢,三次爭頂一次都沒能成功——對手足足比他高出十公分,彈跳力也不輸給他。現在全靠著高勁鬆時常回來協助防守,才沒讓沁園十七號覓得什麼機會。

戴振國又說:“要不,讓高勁鬆回撤一點?這樣壓力沒那麼大。”

鄭昌盛思忖了一下,果斷地拒絕了這個建議。高勁鬆的位置能有效地掐斷對手前後腰之間的聯係,而且他略微突前的位置也壓製了對手後防線的提前,最最重要的是,高勁鬆是場上控製比賽節奏的唯一可靠隊員,假如把他身上的防守責任擴大,也許就會破壞這來之不易的局麵。老教練想了想,說:“那就讓右前衛別太積極,要多防守。”沁園的十七號喜歡在中路和左路活動,隻要自己的右前衛少參與進攻,就能更好地遏止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