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6)(1 / 3)

座落在一條寬敞但不繁華的街道上的錦苑賓館,便是新時代俱樂部在成都的落腳點。但是眼下,被俱樂部完全包攬下的四樓已經不象往常那樣熱鬧了,大部分房間都已經空出來。偶爾有穿著製服的服務員抱著大堆換下來的床單背麵從走廊裏走過,拖曳到地上的被角就會被厚厚的化纖地毯上的積塵染上一抹灰,掛在服務員手指間的鑰匙串也會發出清脆但不悅耳的碰撞聲。

高勁鬆就是被服務員收拾對麵房間時開門關門的嘈雜聲吵醒的。

他迷瞪著倆眼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頭疼得就象要炸開了一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這是在什麼地方。

艱難的比賽、教人歡欣鼓舞的平局、兩分鍾之後傳來的噩耗……還有昨天晚上那個已經不知所謂的沉悶晚宴--神色淒惶的孫峻山代表俱樂部說了很多話,麵無表情的戴振國也代表教練組說了幾句,最後是滿臉通紅的關銘山代表隊員講話……高勁鬆不記得他們都說了些什麼,隻記得自打坐下起,他就和外援謝廖沙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直到倆人都喝得趴到桌上。他還咋呼著嗓子唱過一首歌,直到自己淚流滿麵,再也唱不下去了……

“深夜花園裏四處靜悄悄,

隻有風兒在輕輕唱,

夜色多麼好,

心兒多爽朗,

在這迷人的晚上,

……”

他忍不住又輕聲地哼起了這首膾炙人口的歌。婉轉悠長的旋律中,淚水再一次不可抑製地盈滿了他的眼眶,然後順著他的臉頰一直流淌到枕頭上。

“別唱了!”有人粗暴地打斷了他。

高勁鬆驚愕地轉過臉去,這才發現和他同住一個房間的魏鴻林坐在沙發裏。

魏鴻林並沒有看他,隻咬著牙狠狠地在煙灰缸裏碾著一個快燒到頭的煙蒂。他的臉色很難看,灰撲撲地就象才熬夜一般,頭發也不象平日裏那樣拾掇得齊齊整整,而是東翹起一撮西支楞起一簇,下巴頦上還殘留著一些沒清理幹淨的胡子茬。他撩起眼皮盯著高勁鬆,嘴角抽動了好幾下,才苦澀地說道:“別唱了。”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雙手使勁地揉搓著自己的麵頰。

高勁鬆沉默地看著自己的朋友。

良久魏鴻林才說道:“我的機票拿到了。--今天晚上七點四十五分的航班。”

高勁鬆依然沒說話。這很正常。實際上,在昨天下午比賽結束的那一時刻,沒能笑到最後的球隊就已經算是解散了,所有隊員與俱樂部之間的合同也自動終止了,那麼什麼時候離開都無可厚非。張遲,還有馬成,他們連最後一頓飯都沒和大家一起吃,回到賓館裏拿到屬於自己的那份錢,一句告別的話都沒說便拎著行李走了。肯定還有別人在昨天晚上離開了賓館。現在是魏鴻林,明天,或者後天,就該輪到他高勁鬆走了。就是不知道,到他離開時,他該去和誰說再見……

待高勁鬆收拾停當從衛生間裏出來時,魏鴻林的床上已經多了一口行李箱,一個癟癟的黑色旅行包也撂在枕頭上。高勁鬆瞟了一樣旅行包上“武漢雅楓”字樣,就若無其事地轉過了頭,在屬於自己的一邊壁櫃裏拽出了一件深藍色的T恤,摟頭罩臉地望身上套。他也有一個差不多的黑色旅行包,但是上麵的字樣是“新時代”。

魏鴻林把床頭的兩件衣服塞進旅行包裏,順便把旅行包掉了個個兒,這才說道:“我想去幾個大商場轉轉,順便買點東西。”他猶豫了一下,問道,“你要不要一起去?”

高勁鬆搖搖頭:“我還有事,就不和你一道了。”昨天晚上的宴會,除罷那些不辭而別的家夥,以及躺在醫院病床上的陳明燦,還有一個人沒能到場--主教練鄭昌盛終於抵擋不住胃病的煎熬,也被送進了醫院。高勁鬆淡淡地說道:“我想去看看鄭指導。”

魏鴻林的臉立刻就紅了,趕忙轉口說道:“我……我的意思就是這個--咱們先去買點東西,然後一道去醫院。”他壓根就沒想到這事。好在他酒量向來不怎麼樣,因此昨天晚上還算是清醒,偶然間還聽到俱樂部的工作人員說起鄭昌盛,這個時候正好搬出來為自己遮掩。“我知道鄭指導住進了哪家醫院--剛才我已經出去打聽過了。”

於是倆人就一塊兒下了樓梯出了賓館來到大街上,並且很快就尋到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師傅那家醫院的名稱之後,出租車就拉著他們彙入了南來北往的車流中。

魏鴻林是在晚飯前走的。他走得是如此的匆忙,甚至把屬於他的一套球衣球褲遺忘在房間的壁櫃裏。那是在最後一場比賽前,他求著鄭昌盛給他簽的字條,專門領回來留作紀念的物事,但是它顯然已經被自己的主人拋棄了。不過它又有了新的主人,高勁鬆很細心地把它們折疊好,穩妥地放進了自己的旅行包裏--他已經拿到了回省城的飛機票,眼下正在房間裏收拾。

其實他也沒什麼東西需要收拾。幾件換洗衣服,兩套俱樂部發下來的訓練比賽服裝,還有幾本書和精心挑選出來的兩盒錄象帶,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這些東西連帶著已經屬於他的那套嶄新的運動服,也隻占了偌大的旅行包裏小一半的空間。

高勁鬆正坐在沙發裏悶著頭抽煙,一團團白色的煙霧不時地從他鼻子嘴裏冒出來。沙發旁邊的茶幾上整整齊齊地碼著十好幾盒錄象帶。這是他自己翻錄的比賽錄象,都是些以後派不上什麼用場的東西,也不值幾個錢,但是他還是要把它們都繳還給俱樂部,再怎麼說錄象帶也是俱樂部的財產,不是他自己掏腰包買來的。當然,他也準備為自己特意留下來的那兩盤錄象帶付錢--假如俱樂部堅持的話。

他又一次想站起來去走廊裏看看管資料的俱樂部工作人員回來沒有,關銘山卻推開了房間門,走了進來。

高勁鬆趕忙起來為他讓座,並且把自己晚飯時在大街上剛買來的煙給他遞上一根,還順手為他點燃了火。

直到燒掉半截煙,進門後就一聲不吭的關銘山才沒頭沒腦地問道:“你什麼時候走?”

“明天中午。”高勁鬆低垂著眼皮說道,很不老練地把手裏的煙卷在煙缸上方彈了彈--倒有一大半的煙灰都灑落到了煙缸外。他知道關銘山為什麼問他這個事,因為這層樓裏隻剩他們兩個球員了,要是自己再拍拍屁股一走,那關銘山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但是這件事他實在是愛莫能助,誰讓關銘山要答應自己老婆到四川來旅遊哩--在她來成都之前,關銘山隻能先一個人在這鬼地方煎熬著……

關銘山半天沒吱聲,末了他說道:“要不,你和我們一塊兒去九寨溝?從九寨溝回來咱們就去峨眉山,再去樂山看大佛……費用都算在我頭上。”

高勁鬆沒言語。九寨溝?峨眉山?樂山大佛?他在肚子裏冷笑一聲。要是球隊衝上了甲B,別說關銘山掏錢請他去玩一圈,就算他掏錢請關銘山兩口子把四川的名勝古跡都逛悠一遍,那又能算什麼?可球隊沒能晉級甲B,他連些許的旅遊心思都沒有。他現在恨不能象張遲馬成那樣,趕緊離開這塊肮髒的土地,有多遠就跑多遠,直到那兩場比賽讓人憤怒教人落淚的艱難比賽從記憶裏漸漸消逝時,他或者才會再走近這座城市,希望那個時候雨水已經把這個城市洗滌幹淨了……高勁鬆已經因為成都伊普森的卑劣行徑而遷怒到這座聞名遐邇的古城,甚至包括這座城市裏的人,晚飯時他甚至為一點小事而和餐廳的服務員吵了一架,要不是關銘山攔著,他或者還會和幾個服務員幹上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