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7)(1 / 3)

誰都能看出來,薑麗虹今天不大對勁。她的臉色很差,做什麼事都心不在焉,對待顧客也不象往常那麼細致周到,偶爾顧客問點什麼,說不定她還會答非所問;尤其是當她閑下來時,她總會把著衣架在那裏呆呆地出神,時常一站就是好半天,無精打采的眸子裏還時常跳躍著異樣的神采。

她的這些狀況最終引起了主管的注意。她特意走到這個不多言多語的手下跟前,關切地問道:“你生病了?”

看薑麗虹沒說話,主管沉吟了一下又說道:“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

薑麗虹咬著嘴唇搖了搖頭:“我沒事的。”

主管狐疑地望著她,她不能肯定她是不是真的沒事。看見有顧客拿著錢包走到收銀台前,她隻好對薑麗虹說:“要是不舒服就先回去吧,別硬扛著。自己的身體要緊。”然後她就回了自己的崗位。

我真的沒事。薑麗虹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能把這話說出來。她現在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其中一小半的原因是因為昨天晚上沒能休息好,另外一些原因是自打昨天中午起她就再沒吃下什麼東西,更多的原因卻是因為高勁鬆借給她的那四千塊錢……

昨天晚上她沒休息好的事,我們已經知道了,但是為什麼從昨天到今天她都吃不下東西呢?

……薑麗虹的家在川北山區,真正的山區,在公路沒有修通之前,下了汽車都還要走上半天的山路,才能在這麵的山頂上望見對麵山坳裏那一流沿著河溝鋪展開的茅屋瓦房,那其中間一簇四間半瓦半草的房子就是她的家。那一間半瓦房就是她為這個窮家掙下的家業——從十六歲輟學直到十九歲,她都在廣元市裏打工掙錢,三年裏她一共為家裏帶回來七千多塊,不僅幫著家裏新修了瓦房,還順帶著把那兩間快要倒塌的泥牆茅屋也修葺了一番,弟弟妹妹能讀完初中升入高中,這其中也有她的一份力。那可是七千多塊錢啊,在廣元這個經濟發展相對落後的地區級城市裏,對於一個沒有文憑又不願意為了錢去出賣自己的女孩子來說,這幾乎是一個不可想象的天文數字。明年妹妹就要高中畢業了,那時她也能為這個家出一分力,這樣她也總算能喘上一口氣了。肩膀上的擔子就要輕了,她那顆年輕的心就開始萌動了,她也希望能象那些勇敢走出去的小姐妹一樣,到成都重慶廣州上海這些大城市去闖一闖,即便是去見識一回也好……

她一直都在動著這個心思,但是她那羞怯內向的性格又每每阻撓住她,要是讓她一個人去這些陌生的地方闖蕩,她可真沒有那個膽量。

在春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她在廣元市裏遇見了同村一起長大的薑雁,聽她說起省城這個地方的種種光景,在和家裏打過招呼之後,就隨她一塊來到這個大城市,並且在薑雁的幫助下,最終找到一份工作,在奧運商場裏做售貨員。這份在我們看來很普通的工作,在薑麗虹的眼裏卻是一樁很體麵也很了不起的事情,因為她從來都不敢想象自己也能象個城裏人一樣在商場裏上班。倒是出來闖蕩了好些年的薑雁告訴她,其實奧運商場並不是真正的商場或者百貨公司,它僅僅是個門麵大一些的店鋪。

朋友的嘲笑戲謔並沒有讓薑麗虹感到沮喪,她對自己現在的境況已經很滿意了:同她以前上班的工廠或者酒家飯館比起來,商場裏的環境明顯要好上許多,很少有不三不四的人來兜搭說話,上班時還能穿著質地很好的名牌運動服裝作工作服,最重要的是,這裏掙的工錢也要高出許多,幾乎是她在工廠裏的一倍半……她已經想象不出還能有什麼地方比這裏更好了。她發現,她現在已經很喜歡這種按時上下班的生活了,因此上房租水電費這些都市生活裏必不可少的各項開銷現在看起來也沒有那麼教人惱恨了——她還是第一次在既不包吃也不包住的地方上班哩。

可她才剛剛領到自己的第一個月的工資,一個噩耗就降臨到她頭上。

昨天中午,她的家人跑到鎮上給薑雁打了個傳呼,讓薑雁無論如何也要馬上找到她,因為家裏出了一樁大事。

她接到消息,立刻就在公司裏撥通電話找到了父親。

她大哥要結婚了!

這是好消息!作為妹妹,她為這個消息而感到由衷的高興,同時她也明白過來,這樁婚事絕對沒有聽上去那麼簡單——山裏的妹子朝思夜想的事情都是嫁到山外去,而山外的妹子根本就不願意上山,即便是因為種種原因留下來的女孩子也不會瞧上她哥,因為他是一個本本分分的莊稼人,既沒有手藝,也沒有本事,而且歲數也不小了——他都二十四了,這個歲數在農村裏就已經很大了,除過那些遊手好閑的二流子,相鄰幾個村子裏同他差不多大小年紀的青年都已經結了婚,有些手腳利落的連娃娃都能喊爹了……

事情的經過果然不出她的料想,這個即將要作她嫂子的女人是二婚,並且歲數也不算小,已經二十五了,比她哥還要大幾個月,但是人很勤快,待人接物什麼的也算過得去。

二婚就二婚吧。她想到,家裏為哥哥找到一個媳婦也不容易,即便不算上給女方家裏的錢,這幾年光花在媒人身上的錢就不是個小數目。何況找個二婚的媳婦也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反正這兩年離婚已經漸漸地成為一種司空見慣的普遍現象了,即便是在她的家鄉,農村人也不再象過去那樣,在背後對離婚的男女指指點點嚼舌頭根子了。當然離婚的人也漸漸多起來,見識過外麵世界的男人女人們的思想都在變化,他們也在追求著屬於自己的幸福,象薑雁,她就離了婚……

“女方家裏還要八百塊錢……”父親在電話裏告訴她。

“那你還不給他們?”她不禁著急地埋怨著父親。“家裏又沒錢了?”她立刻在心理盤算著能不能湊出這個錢。她才發過工資,加上手頭上的一點活錢,就有四五百,再從薑雁那裏借三百就行了。她暫時沒去想自己接下來的一個月怎樣生活,反正她現在和薑雁住在一起,必要的生活開銷可以讓薑雁先墊上,下個月領到工資她就補還她。於是她說道:“你先把這事應承下來,我明天就給家裏彙錢回去!至多三五天你們就能收到。”

還不僅是這個事情。父親去大隊給哥哥開結婚證明時,管著開具各種文書的大隊會計卻翻起了陳年舊帳——前些年的大隊提留,他家一直沒有繳齊,還有前年的公路集資款,他家也一直拖欠了一筆錢。開張結婚證明可以,但是必須把帳先補齊,這些款項合計到一起,一共是兩千八百九十六塊四角……

她聽到那個可怕的數字時,眼前就是一黑。她腦子裏一片空白,耳朵裏嗡嗡的鳴響……

過了許久她才出奇平靜地問道:“還有什麼事?”說這話時,她甚至期盼著父親能說出更加恐怖的事情來。要是還有什麼事你們就一並說出來吧,反正我是女兒家,終究是別人家的人,你們就把我當作一匹馬一頭牛隨便作踐吧……那麼多錢她到哪裏去找,又到哪裏去借?你們這些大人都想不出法子的事,她一個女孩家就能有辦法?

“你哥結婚總得擺幾桌,豬是自家喂的,這不要錢,但是煙啊酒的還有從鎮上請師傅來辦酒席的錢……再說,結婚總得給你哥和你嫂子買上兩身新衣服……還有你弟弟妹妹讀書的學校也要求他們做校服……”

電話就擱在她耳邊,可父親的話遙遠得就象從地底下冒上來一般,又象一種飄渺得難以捉摸的霧。

“我來想辦法。”她平靜地對父親說道。淚水立刻就湧進了她的眼睛,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朦朧起來。她現在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去死,也許對現在的她來說,死反而是一種徹底的解脫。